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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相知

 

凉意从王家跑出来,躲到了海崖壁后的响风石后面哭。

竭尽全力,歇斯底里的哭。海风带走了她的哭喊,只有海鸥声显得那般的扰人。

待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

她抬起头来,才看见岸上有人提灯站着等她。

风将那人的裙摆吹得像只要振翅翱翔的蝴蝶一样,可她是一只纸鸢,牵着她的线从春花楼放出来。

凉意畅快淋漓的哭完,拖着湿漉漉的裙子从响风石后走出来。

“铃儿姐姐……”

她跟兔子似的肿了眼睛,嗓子也哭哑了,像只老公鸭一般。

那唤作铃儿姐姐的女人递了一个水囊过来,“可是哭够了?”

她嗔笑地看着凉意,伸出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这十几年辛苦了,以后就不用再忍了。”

“嗯……”

凉意仰头喝着水,还是温热的,暖着她灼痛的喉间。眼泪都蓄在眼眶里,仰着头却还是从眼角流了出来,滑进发间耳朵里。

她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清楚了,像天空都落进了海里一般。

铃儿从什么开始在这里找凉意的,大抵是在春花楼那桩命案时。

她没见过衙门里还有女捕快的,没见过撞破未婚夫嫖妓,还进来给妓子穿衣服擦药的。

可是等她镇定自若地弄完所有事,同那大块头捕快把尸体也搬回了义庄。

凉意就一人跑来海边哭,占了她的位置。

铃儿寻声找过去,才发现是白日里的小捕快。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低头道:“对不起……”

凉意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胡乱用袖子抹着眼泪,莽莽地一把推开了铃儿。

“干你何事!!!”

她跟头小牛似的,一身蛮力将弱不经风的人撅进了海里。

“喂!!你……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凉意伸手去拉她,一直跟在铃儿身后的春花楼打手也上前来搭手,合力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

那人愣愣地警告她:“姑娘还是惜命些好。”

铃儿坐在石头抱着膝盖突然就大声哭了起来,腿间又疼又辣。进了海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那娇软的蚌肉那般。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死不了。

她死了,她的母亲妹妹还有弟弟都还在春花楼里怎么办,她那倔脾气的爹爹才刚埋进土里就要被人挖出来枭首鞭尸。

凉意知道铃儿伤在哪儿,手忙脚乱地扶她起来,“对不起啊,是不是很疼?你快跟我回家,洗澡换衣服。”

于是她就被带着回了凉家,用凉意的澡桶,穿她的粗布衫子,缚她那只有茉莉花香的香膏。

铃儿没想到抄家流放,沦落风尘。竟还能穿上良家女子的裙衫,而那女孩的未婚夫,还是白日她床上的恩客。

“对不起……”

她拘谨得盯着自己不安分的脚趾,不敢看凉意。

可为什么要道歉铃儿也不知道。从抄家、流落风尘、接客、搔首弄姿、迎来往送……穿着最少的衣服、敷着最浓最艳的脂粉、发着最让男人血脉喷张的淫叫……

每一步都不是她想做的,可是她还是做了……

她真的是怕极了春花楼沾着盐水的鞭子了,怕极了男人的那根鞭笞她的肉根,可是她没有地方躲。

所以白日,那女人才会从天井上跳下来吧。

凉意也闷闷地,“我说过不干你的事。”

后来铃儿才知道,凉意话中的意思。原来在那个看着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是胆的小丫头片很爱哭。

在王黎纳妾的时候哭,嫖娼的时候哭。甚至对她好,给她买漂亮的裙子,送她大把的银子时也哭。

那夜凉意知道春花楼的打手一直跟着铃儿,拉开门恶狠狠地朝那人呲牙。

“她今夜不回去了,你……你自己回去吧!”

至于那人到底走没走,她不知道。关上门就将铃儿拉到了床边,从柜子里翻出药罐来。

“也不是特制的药,但能缓解疼痛,姐姐先用用。明日,我再去帮你卖好点的。”

她背过去,“我不看你,你擦吧。”

铃儿握着掌心里的药罐,不可避免地又红了眼睛。她小声音的濡噎道:

“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身上太冷了,失去了所有温度。

凉意回过身来,什么也没说就让她抱住了自己。

铃儿拥着她,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发。

不明白为何这样的小姑娘,就那嫁给那样的人了。

从这夜起,她们忽然间就成了很好的朋友。铃儿开始明白凉意对于王黎的无可奈何,她不喜欢他,却仍旧要遵守父母之命,守着那十几年前的婚约嫁给他。

她要学王家的规矩,执掌中馈。学老夫人的气量,忍耐丈夫的滥情赌博,还要给他开枝散叶。

如今,凉意不用再忍了。铃儿发自内心的,为她欢喜。

“原是送预备送你的成亲贺礼,姐妹们一起凑了银子,托关娘子以她的名义去金匠铺子里打的金簪。怕我们名声不好,想着等哪天有机会托人给你送去。如今,用不到了。”

铃儿说着,身后的那打手递上来一只锦盒。她将灯给他,把那只偌大的金凤钗拿出来丢进海里。

凉意忙得拽住她的手,将金钗夺了回来,“是姐姐们给我的贺礼,即便不成亲了,也是我的,不能丢!”

铃儿笑道:“这只不要了,赶明儿我们意儿寻到了真正的如意郎君,姐姐们再一起给你打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好吗。”

凉意将金簪收在了手中,抱着她吸鼻子。

“不要,是姐姐们给我的就是世上最好的,我只要这只。”

“你啊,还是那么爱哭鼻子。”

铃儿抚了抚怀里的人,她不及自己高,头顶只在蹭在她的耳边。

她想起来自己那高挑又纤细的妹妹,性子和凉意一模一样。只是可惜,三年前就被春花楼的嫖客用马鞭抽死在了床上。

如今她就只剩下怀里这一个了。

“意儿……”铃儿唤她,“再叫我一声姐姐好吗?”

凉意钻在她怀里,“……姐姐。”

不要害怕孤单,回头看,总有人默默站在你的身后。

凉意以为自己回去定是要被母亲骂到狗血淋头,揪着她的头发去王家给老夫人认错赔罪。

可铃儿送她回家时,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扶在门外等她。

“意儿……”

凉母好似在一日间就苍老了许多,凉意跑出去,是王槿让人请了大夫来,又亲自护送回家。

看见母亲的模样,凉意难过不已。

她以为自己又会向上次那样服软,低头认错。

可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可是饿了?娘……娘给你做了你爱吃刀削面……”

其实那面都放坨了,凉母陷入手足无措中。不知是看凉意好,还是她身后的铃儿好。

“对不起,娘。我不嫁他了,死也不嫁他了。”

凉意跪在地下,给母亲磕头。

“起来,不嫁就不嫁了。饿了吧,快进来吃面。你的嫁妆,娘都帮你收起来了。”

凉母扶起凉意竟是没问今日悔婚的事了,只是又招呼铃儿道:“铃姑娘也一起进来,都饿了吧。”

原以为毁天灭地的事,如今好像是吃碗面就没事了一样。不仅铃儿,跟着她那打手也一起进屋吃了面。

夜里,凉意睡不着。听见母亲的房里传来了哭声,还有很重很重的线香味。

她悄悄起床去看,只见母亲深夜一个人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哭。

“凉玠,你可是怨我,我让你的女儿受委屈了。”

但没有人回应她,只有白烛火焰迎着风在跳跃。

“你为何不干干净净的死去,要留下那婚约。为何,为何当初不起带我们母女走!”

凉意躲在窗外,捂着嘴哭。

想起爹爹去世那年,将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是她母亲去王家借了银子,借了豆子回来。这些事在她爹爹再世时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也是从这开始同王家的关系便不再也像从前了。

她和母亲总是仰着头看他们,就是后来长高了也是。

次日,凉家来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客人——张明德。

舟山运粮后他被朝廷嘉奖有功,升了捕头。没多久就被派去押送犯人进京,回来时凉意已经被衙门扫地出门了。

要做待嫁新妇,王家那样的人家,他总不好再找凉意。

直到昨日她出门,张明德才来送她,却没想到又发生疯子大闹礼堂的事。

现下他正才从衙门里出来,避开人来寻了凉意。

“衙门大牢里那人你认识吗,可想去看看?”

凉意一愣,脑海里闪现那双清澈的眸子。

“可……可以吗?”

张明德:“天黑换值时我带你进去,昨天夜里二公子从春花楼出来又去牢里打了他半夜,人都被打残了。我看大公子的意思是没想留活口,你想救他吗?”

“我……”凉意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是想不想救,他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有关系,是奸夫淫妇。

“不救……”

她心虚地避开张明德的眼睛。

“好,那一会儿我来接你。”

入夜,县衙大牢都被张明德提前打点好了。凉意穿着捕快服,没费多大功夫就见到了那人。

被打得半残的模样扔在草堆上,她靠近来。他才挣扎撑起身子,半睁开眼睛看着凉意。

唯一同昨日一般真诚清澈的只有那双桃花眼了,其他地方都打得不见原样。

尤其是亲过她的那双唇,几乎快被王黎用竹篾抽烂,血肉模糊。

可他再疼,看见凉意,眸子里的难过也没了。

抬起手臂用软趴趴的手指去摸她的脸,血渍都呼在了她干净的脸颊上。

凉意低头避开,左眼的泪珠突然就掉了下来。

她收敛了很久很久的思绪,才沙哑着声音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阿……落。”

凉意给他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又耐心的问:“那阿落还记得有什么家人吗?你告诉我,我让你家里人接你回家好吗?”

她想他或许真的是个疯子,不然怎么会不怕死的说自己是太子呢。

阿落已经不太能说话来,呜咽出些声音。将她的手拽得牢牢的,不让她走了。

凉意像哄小朋友一般随意坐在草堆上,“阿落,别怕。明日你跟着那个大哥哥走,不要哭也不要吵好不好。他会送你回家,你就可以见到你爹娘了。”

她指了牢房外的张明德,不想让他真的死在大公子手中。

这也许是她曾经作为捕快,残剩的唯一点正义和良知了。

在大牢里凉意一直等到那人支持不住昏睡过去才离开,他被人夹断的手指不知从哪儿生出力来紧紧的抓着她的十指相扣。

张明德帮着她花了好些力气才抽手来,两人在衙门外分手。

才没走几步,张明德忽然回头便看见王黎醉醺醺地跟着凉意去。

他立刻追回来,却止步在了槐树下。

只见凉意被拽到了王大公子身后,她脸上、手上血淋淋的都是阿落的血渍。

“黎儿退下!”

王槿冷冷呵斥醉醺醺的二公子,平日那样不羁放纵的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像只训练乖巧的狼狗退开了。

半分不敢上前来,只是委屈巴巴的看着凉意。

又或是看的是大公子。

没人知道。

王槿继续命令道:“蹲下,不许动。”

二公子果然很听话的蹲下了。

凉意错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怎么可以像训狗一样,训他的亲生弟弟?

王黎又为……为何那样听话,竟真的就乖乖蹲下,不敢过来了。

大公子回过头来看她,温声安抚着,“别怕,黎儿不会伤害你的。”

“我……我……”

凉意不是害怕王黎,是害怕眼前的大公子。他看着那样的奇怪又恐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从怀里掏出手帕来一点点擦点她脸颊的上血迹,像是在问话,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真的不喜欢黎儿,不喜欢他碰你是吗?”

凉意毫不犹豫地点头。

王槿失望的叹了口气,“可我以为你喜欢他的,他那样会伺候女人,你不喜欢吗?可以忍忍吗,你从小就很听话,只要怀上孩子就好了。”

是啊,王黎是唯一与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人。他可以把他的小姑娘送到弟弟床上,可以抚养他们的孩子,将全天下的珠宝财物都送给他的。

凉意害怕地挣开王槿,磕磕巴巴的拒绝,“大……大公子,我不要。我会再次亲自去府上退婚,赔罪的。”

大公子:“黎儿很乖的,你不喜欢他那么多女人。那我们就把她们都赶走好不好,王府只要你一个人女人。”

他像是在为凉意主持公道,却让她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背脊发凉。

树下的张明德见凉意面色难看,立刻掏出两个铜板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个肉饼。故作惊讶的大喊道:

“哎,凉意你的饼怎么忘记拿了!”

他大长腿几步就冲了上去,大公子已经放开了她。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了几眼,并未开口说话。

张明德:“你适才不是说要请我去陈家铺子吃混沌吗?愣着干什么,走啊!”

他大剌剌的拍了凉意肩膀一下,豪迈的挎着她肩膀就走了,也不同王槿行礼。

两人就在他深沉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进人群里。

躲掉他的视线后,又立刻扒在矮墙后看了回来。

只听得王槿对着地下的王黎喊道:“跟着,回去了。”

地下的人立刻就爬起来跟在他身后,那是狗跟着主人最是忠诚和安全的距离。

大公子当然知道凉意回头了,微微有些失望她不仅不听话,还学会忤逆。

不再像以前那样给什么就吃什么了,他给她调教那么久的王黎,现在也都敢挑嘴了。

他想倘若她要是一直养在王府里,是不是就会像黎儿一样听话了。

这世道想杀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一个死刑犯问斩,要经各州府衙门层层审批。一直报到京城刑部,皇帝圈朱才能处斩。

可想要杀人也是很容易的,暴毙、上吊、畏罪自杀……不明不白死在监狱大牢里的人太多了。

何况蟠落那样来路不明,又像个疯子似的人,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王家给点钱,有的是差役愿意帮做这种事。

阿落半夜仰睡在的草堆上,忽然胸口就被压上两个粗布袋子。沉甸甸的压着,他的嘴巴也坏了,疼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就这样子压着,到明日人就气绝而亡了。身上看不出伤口来,往上报个暴毙也不会有人追究。

他并不知道人类这杀人的法子,胸口愈发的疼到无法喘息。他便愈是想念凉意,想念在南海龙宫里的那两只小龙子。

他们才刚出生,阿落就丢下孩子来临安。即便如今被逼道生死存亡之际,法力尽失,有口不能言。

他还是不后悔,因为只要再来迟一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虽然她忘记了他了,把自己当做疯子。可那个善良的小姑娘昨天还愿意来看他,那个大块头男人叫她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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