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前尚书左仆s师殷病逝于返乡途中,尚书右仆s融卿恽擢升尚书左仆s,钧州刺史鞠风来返回羽都任尚书右仆s一职。
融卿恽与鞠风来都是温和持重的x情,内阁有二人把持,总出不了大差错。
如今世家已倒,朝堂之上的纷扰斗争却从未停歇,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令凰凌世越来越感到倦怠,她渐少上朝,将一切事务全权交与融鞠二人。
撂了挑子,她却也并未投进各种宴会消遣里去——她杀了太多人,从最初的世家,到和世家有牵连的,再到后来颇有微词的……她一个都没放过,等回过神来,罪人流出的血,让行刑之地至今仍浸染在殷红腥泥里。虽然没人在她面前提过,但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在午夜织就了言语的锁链,乘着刑场的腥风攀缘而来,在她神思懈怠的时刻,悄然围绞于颈上。
她听得到锁链晃动的哗楞声响,那声响昼夜不息,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
“暴君。”
她厌烦看到那些人,他们对她笑着,“暴君”从眼里流淌出来;他们跪伏下去,“暴君”从脊梁里升腾而起;他们背身离开,“暴君”却盘踞不去,永萦耳畔。
人们怕她,不再同她说真话,有时她看着那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和气面孔,会感觉手心发痒,很想找把剃刀来,把那些面具逐个剥下,看看其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想想便罢了,她的声望一跌再跌,若再杀人,恐怕这帝位都坐不稳咯。
融卿恽抱着一札鸢尾,步入栖梧g0ng内。将花束暂搁于案上,他先用叉竿支起了窗页,啁啾鸟鸣伴着和煦日光一道送进窗里,室内淤滞的空气缓缓流动,垂着重重帷帐的床帘颤了颤,自下探出一只瓷白的手来:“融融?今天怎么来得这般迟?”融卿恽没有应答,转而去整理花束。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话,一颗蓬乱的脑袋自帐后现出,湛蓝的眼睛在光线里眯缝起来,目光随着融卿恽的身影四处移动,最后落到了窗边的花瓶上。“好漂亮的鸢尾,”她笑得露出尖尖虎牙,“送我的?”
融卿恽走到床边,替她挽起床帐:“今天臣同风来去给阿殷扫墓,在水边见到了早开的一丛鸢尾,便采了几枝回来。”
“阿殷,”她下意识地重复着,“阿殷,阿殷……”恍然回神似的“哦”了一声,“阿殷si了,是我杀的,”继而很浮夸地叹了口气,“唉,我不该杀他的,”湛蓝眼眸转过来,狐疑地盯住了融卿恽,“你没告诉风来是我杀的师殷吧?”
融卿恽俯视着她,碧se眼眸里透不进一丝光亮:“臣未曾告诉风来。”
她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哆起肩膀:“当真没告诉风来?那风来最近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定是疑我了!”她烦躁地咬着指甲,“你不要和风来乱说,我没有杀师殷,我怎么可能杀他呢!”
“最近yan州水患,风来只是分身无暇,等忙过这阵,她便来看陛下。”
她的眉头舒展了些,但仍在不住地啃咬指甲,融卿恽将她的手牵过来,看了看参差不齐的指甲,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启开盖子用帕子沾取些许汁ye,给她的十指挨个涂抹过去。
“这是什么?”
“h连煎汁。”
“嗯?”
“过去家中幼弟吃手指,父母便会给他拇指上涂抹h连汁子,如此几回,便戒掉了。”
“我又不是小孩儿,哪用得上这样。”她笑了,说不用,却仍由着他摆弄。
融卿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涂抹着。门口珠帘传来轻微响动,凰凌世笑意顿收,扭头向屋外呵问道:“谁在那里?”
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儿…儿臣凰月诸,特来拜见母皇和左相。”“进来说话。”不多会儿,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nv孩走了过来,面对g0ng内二人,她恭谨地行过礼,便局促地站在了一旁。凰凌世对着她打量再三,开口仍不十分确信:“你是……四……”“七皇nv。”融卿恽低声提点道。“哦,你是小七,找我有什么事儿?”
凰凌世和她的孩子们不大熟,孩子们见着她亦觉得陌生。七皇nv凰月诸嗫嚅一番,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来意:“……母皇陛下,儿臣近日学习《千字文》,有疑惑之处……儿臣知晓左相大人学识渊博,便斗胆前来请教。”
凰凌世打量着她,猜她年纪应有十岁上下:“你多大了,怎么才学到千字文?”
“回母皇,儿臣十一岁了……没有老师,便自己找些书来看,因而进度慢些。”
凰凌世“哦”了一声:“我好像确实忘了给你安排老师了,”旋即不假思索地对融卿恽笑道,“那就再派一个学生给你吧,辛苦融先生了。”
融卿恽不置可否,而是先问了凰月诸有何疑惑,给她仔细解释了一番。
待凰月诸离开,凰凌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琢磨道:“她怎么会知道你今日入g0ng呢?东五所离栖梧g0ng这么远,谁给她及时递……”“陛下,”融卿恽出言打断她,“臣拜访频繁,入g0ng日期并不难推算。”凰凌世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这个话题,转眼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对了,前几日g0ng内通传八皇子也到了开蒙年纪,正好让他同七皇nv一道拜你为师吧。”
融卿恽将盛着h连汁子的小瓶收回袖中,不疾不徐地表了态:“臣以为还是另择他人为好,弟子太多,唯恐看顾不周,误人学习。”
“有什么关系嘛,我打算让我的孩子都拜你为师的。”凰凌世的双手得了空,不待指尖汁yeg透,便噙着笑来挑弄融卿恽的衣襟。
融卿恽轻抬手腕,温和地格开了她的动作,继而开口道:“若臣招收太多身份显达的弟子,有朝一日,陛下也会如猜忌师殷一般猜忌臣么?”
天凤十三年,平北军大捷,平北大都督沙以文回羽都汇报战绩。
为表嘉奖,nv帝在g0ng中设立庆功宴,亲自为沙以文接风洗尘。
沙以文辰时到达羽都,却以舟车劳顿为由,让g0ng里派来接应的礼官吃了闭门羹,直到戌时才披着暮se进入皇g0ng。当她踏入轻歌曼舞的宴会厅时,身上仍穿着征战的甲胄,冰冷的银和浓烈的红格格不入,近乎刺目。
g0ng人上前要替她卸去腰间佩剑,她直视着端坐殿上的nv帝,抬手,握住了剑柄。
凰凌世笑着命g0ng人退下:“沙都督是gu肱之臣,为赤凰镇守边关十余载,如何都是使得的,不必拘束将军。”
宴会上,人人向沙都督道贺敬酒,她来者不拒,接过便一饮而尽,直到凰凌世亲自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她才抬了眼,凰凌世的手搭在坚y的甲胄上,似是有点怀念,“这件盔甲挺眼熟的,怕是有些年头了。”“这是咱们刚扯起赤凰军旗时,,再说说感悟。凰月诸的知识都是零七八碎凑起来的,此时面对短短几列字,也读得磕磕绊绊,说起意思来,更是钝口拙腮不知所云,说罢未待老师指摘,自己就先涨红了脸。
“殿下所言,虽还稚拙了些,但对文章的把握却已窥得其间真义,这是极难得的,学识可以慢慢积累,灵感却需得几分先天的禀赋,假以时日,殿下于学识一道,必有所成,”说到这儿,她不由失笑,“我二儿子同你一般大,整天还在院里捉蛐蛐儿,到底还是nv孩强些。”
头一遭被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凰月诸半信半疑,眼里却不由添了几分神采,鞠风来瞧了瞧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今儿天气好得很,咱们早些下学放风筝去。”这是意料之外的提议,凰月诸看着老师,不知要如何应答,那面容温和的nv人却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学习日日有,好天气可不是,要多晒太yan呀,不然骨头会变脆的。”
凰凌世有五个及笄之年的皇nv,而皇储人选,至今仍待定夺。
上意高深莫测,底下的人们却已然按耐不住。有一天,融卿恽在桌案上的奏折堆里,注意到了颇为不同的一则——那封奏折里夹着一截细细的草叶,似是有意引他去看,他ch0u出折子,打开,内容为参三皇nv凰铭鹿私藏祭器,诉者侍御史浦衡。
凰铭鹿是他的学生。又看了几遍折子,他将其放入袖中,决定去见凰凌世。
再次来到栖梧g0ng,他立于门外,停伫不前。
“是卿恽吗?”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不多会儿,他看到凰凌世赤足跑了出来,更深露重,她却只穿着单薄中衣,0露的双脚,因寒冷而泛出绯红颜se。
她注意到他看向了脚趾,很快地笑了下。
他从袖中掏出奏折,径直递与她,“臣今日来,有要事禀告,”继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接着说道,“臣既将奏折呈递陛下,便绝无徇私之意,此事如何查处,全由陛下定夺。”凰凌世看了他一会儿,才将奏折接过,随意看了看:“我当什么事呢……卿恽,我将诸事全权交与你和风来,你们如何处置,我都是放心的,不必再和我一一汇报了。”看融卿恽不吭声,她叹了口气道,“你同三皇nv相处得b我久,你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言,我权当处置的参考。”融卿恽思忖着应答:“臣本不该置喙,只两事须得向陛下言明,一是以臣对三殿下的了解,殿下x情温厚,乃至颇为怯弱,应无私藏祭器的胆量;二是皇储之位空悬日久,难免有心人寻隙作乱,愈是此时,愈得三思行事。”凰凌世点点头,视线仍牵挂在他面庞上,似是隐隐希冀他再说些什么,可融卿恽拱手行礼,便要离开了。
她急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却又在他回头时匆忙松开,“你是在怕这间屋子吗,不要怕,虽然看起来没变,但从地砖到桐漆,全都换过了……你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你能进来会儿吗?就一会儿?要是不愿意,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也行的。”怕他拒绝一般,她用食指触了触他的衣角,他看到她的指甲又开始残破不堪。他没说话,但也没避开她,她放心了点儿,轻轻牵住他往里面走去。
进来后再打量室内,发现这里确实同从前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从未发生过那场残酷绞杀。
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只是窗边的花瓶里,盛着一捧早已g枯的花束。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枯花便碎成了渣,扑簌而落。
“这是什么?”他不由问道。
“你忘了吗?”她的声音有些落寞,“这是你曾经送我的鸢尾,自那天后,你再没来过栖梧g0ng,这便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我一直放着……如今也没有了。”
融卿恽没有回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时会想起那日,我还记得长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她说着,将他的手从衣摆之下送进去,轻轻放置于侧腹上,她的小腹也是冰凉的,像薄薄的瓷片,“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
泛红的双脚,残破的指甲,枯萎的花束和小腹的伤口……她好像总是知道如何使他不忍心。
颇少见的,他感到了烦躁。
“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开什么玩笑,如果他会为此好受些,他那日以卑劣手段杀害同伴,又是为何。
“……陛下凰t尊贵,自有天相护佑。”他说着,ch0u回了按在她侧腹的手。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瞬,但还是执拗地说了下去:“你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还记得以前我受伤时,你为我搽药疗伤,那时你说,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r0u身,既是r0u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她仿佛已知道答案了,但仍要亲耳验证过方能si心,“你不会再同我说这些话了,是么?”
沙以文si后,凰凌世疗养了月余,他没去探望一次。
稍稍动了下左手,一gu不甚灵敏的麻木感觉从肢端传来。
“陛下,”他开口,轻缓的声音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你是从来便如此无情,还是逐渐变得无情的?”
他不愿相信前者,而如果是后者,又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自己盲目、无底线的纵容吗?
终究,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
我没能救下师殷,又以下作手段诛杀以文,我已走上不可挽回之路了,可如果重来,我恐怕会依旧如此……请你不要,假装不明白其间意味,那就太残忍了,不是吗。
“你在哭吗,卿恽。”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感觉到她紧紧环抱着他,亲吻他,在他耳畔絮絮说着什么。
他推开她,她便再一次靠过来,重复几次,直到他不再抗拒,俩人的r0u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而他之所以不再抗拒,是因为他悲哀地意识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他已觉得怨怼丛生,他也依然贪恋她的亲吻和抚慰,甚至本能地渴求更多。
他ai她。
年轻的时候,他曾做过关于她的绮梦。
梦里他睁开眼睛,上方是圆形的穹顶,四下里一片昏黑,炉膛里的火逐渐熄灭,外面呼号的狂风一阵紧过一阵。这是一间小小的毡帐。
怀中传出一点含混的声息,他这才注意到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一截g燥的树枝在火舌中噼啪折断,爆出了一声脆响,怀中之人猫儿一般机警地睁开了眼,确认周围安全后,慵懒地伸出双臂,伸展了一番腰肢,然后揽住他的肩膀,安心地倚靠在他身上。
她的周身,未着寸缕,0露的肩颈和双臂,在昏暗室内,泛着月辉一般的静谧清光。“阿凌?”他感觉到了,几乎在察觉是她的一瞬间,胯下某处就蓬b0怒炽了起来,顺着她腿根的缝隙,紧紧抵住了一片sh滑柔软的……
她看了他一眼,“好冷啊,融融”,说着,双臂将他g缠得更牢了些,腿间仿若无意地轻轻在他那里研磨来去,使得bang身都沾染上了黏滑水光,于是那物抬得更高了些,埋在她腿间,按捺不住地微微跳动着。
她说她,冷。或许夜间人的神思本就混沌,或许b仄的空间确实令人安心,或许屋外的寒风亦像某种催促……他没能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是如她所愿,将她更深地向怀中纳去。
被动的接纳逐渐转变成了主动的求索,他轻轻t1an咬她的颈侧,手下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四处流连,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进入她,抚慰她,与她融为一t,纠缠厮磨,再不分开……
从梦中醒来时,室内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夏日薄毯滑落到了腰腹处,胯间现出了一片sh痕,他心绪不宁地掀开薄毯,那处仍昂扬着,bang身及周围却已被白浊浸染得粘腻不堪。
天还没亮,营帐外也无人经过,他在理智回归之前,闭上双眼,握住bang身,就着sh滑浊物,将梦中未竟之事延续了下去。
写得如何了,怎么都聊上天了?”隗千千一吐舌头,赶忙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凰月诸向老师行过礼,然后从容地将早已写好的文章呈给老师,鞠风来接过细细读了遍,边读边称赞:“尚及笄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不俗的,行文也周全,文章已经很完备了,再改也只是些枝梢末节处,我看过不了几天,以我的水平,已是再不能指教你什么了。”凰月诸恭谨道:“老师学识渊博,学生哪怕钻研一生,也是难及项背。”“你呀,”鞠风来慈ai地0了0她的头,“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拘束了些,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下午散了课,等大家都走了,凰月诸仍在看书习字。窗外突然飞进来一个小石头,稳稳敲在她的毛笔上,笔杆一撇,纸上立时多了一道歪斜痕迹。凰月诸没好气地向窗外怒道:“鞠欢!”外面传来一阵嬉笑,俄而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少年轻车熟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正是鞠风来的次子鞠欢。前两年还在忙着捉蛐蛐的男孩,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个头便b凰月诸高出了不少,大致瞧着,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不过么,脑子还是那个捉蛐蛐的脑子。
“我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除了你,还有谁这么讨嫌。”凰月诸皱眉看着毁了的字帖,将这页纸团巴团巴,没好气地向鞠欢掷去,他伶俐地避开了,然后又凑到她跟前套近乎:“月诸,总写字看书多没意思,听说今晚福延街那边来了个杂耍班子,舞剑、跳丸、袅索、掉竿……”他如数家珍地给她介绍,“应有尽有!走,哥带你玩儿去。”“你明明和我是一个月的生日。”“大三天也是大,长幼有序,懂……”他还想耍嘴皮子,余光瞥见凰月诸的脸越来越y沉,急忙悬崖勒马,低眉耷眼地好生做小伏低了一番,又答应给她买新首饰,才总算把她劝动了。
等俩人到了福延街,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凰月诸个子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脚下突然一空,鞠欢撑着她的腰,把她架到了肩膀上,凰月诸红了脸:“像什么样子,快把我放下!”“站得这么外面,咱俩至少得有一个能看见吧,不然白来了都,哎呀你快看吧,边看边给我讲讲。”
就这样,俩人一个靠看,一个靠听,共赏了这场杂耍,回去的路上,鞠欢还念念不忘,一个劲儿地问她“那人真能从嘴里喷出两丈远的火?”“绳索直接从天上挂下来的?你看清楚啦?”“一刹那就从空盆里开出了牡丹花?”
看他眼巴巴的劲儿,凰月诸道:“行啦,别念叨了,杂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个月呢,明晚还来这边表演,现在收收心,兑现诺言同我买新首饰去。”
看首饰,鞠欢就没看杂耍那么上心了,凰月诸不管拿哪个簪子给他瞧,他都说“这个最好看”,还时不时地往门外觑着,似是在期待杂耍班子散场了还能从街上经过。
耳边突然多了什么清凉的东西,鞠欢“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看见凰月诸将一个飞燕状的耳饰贴在他耳边端详着。“g嘛啊?”他不明所以,随即“吭哧”一声笑了,“你想给我买耳环?开玩笑,男人戴什么耳环,打架时拽上了不得疼si。”凰月诸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耳饰放了回去。
得戴呀,她于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做凤君,是得戴金凤耳坠的。
而各人这样那样的心思或谋划,在某一天,又被新的事件打乱了。
尚书左仆s融卿恽,怀孕了。
他的肚皮日益隆起,却仍如常上朝,至于这是谁的孩子,他不说,没人敢问。
凰月诸看了一会儿掌心里的飞燕耳坠,最后狠狠一振臂,将其扔进了清晏池里。这个孩子的来头,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没有。
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栖梧g0ng前撞见尚书左仆s了。
融卿恽,这个母皇隐秘的ai人,幽灵一般盘亘在皇g0ng里,哪里都有他权势的痕迹,y魂不散,令人作呕。
最好是个男孩,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祷着。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月余后的一天,她的老师鞠风来,笑着告诉她,自己再过两年便要辞官归乡了,一生所学已编撰成书,于此赠予她。
她呆住了,无数疑问从心头闪过,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是因为融卿恽吗?”看到老师诧异的神情,她犹豫地解释道,“学生的意思是,是不是尚书左仆s,他……容不下老师?”
鞠风来愣了下,继而爽朗地笑了:“当然不是,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凰月诸沉着脸没有回答,在她眼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融卿恽靠和母皇的关系攀附而上,官拜尚书左仆s,明明和右仆s左右并立,他却独揽大权,目无礼法地出入栖梧g0ng、怀孕了还不放权暂且不提,此时竟连自己最温和无争的老师也要排挤出朝堂了。
见她不语,鞠风来的神情认真了些,牵过她的手,像同自家儿nv谈心一般,诚恳地同她道:“臣要归乡,一是上了年纪,jg力不济,身t亦不如前,需要好生休养;二是入仕半生,如今也倦了,便想寄情山水,换个轻松活法。”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少nv的手背,“月诸,我同融卿恽做了二十多年的同侪、朋友,我可以向你担保,他是极温柔中正之人,你能够信任他,我走之前将你托与他,做他的门生,你会受益良多的。”
凰月诸听着,眼底却现出了近乎被离弃的愤怒和伤心:“我的老师,只有尚书右仆s大人您啊。”
凰月诸仍记得,当她掏出攒了数月的例银,上下打点栖梧g0ng侍从,才获得了在恰当的时机见一次母皇和尚书左仆s的机会时,那位倨傲的权臣,只是轻飘飘地指点了几句,转头就将她推给了尚书右仆s。
诚然,她现在很喜欢自己的老师,有时甚至私心觉得,b起母皇,老师还更像她的母亲些。可才过了几年呐,老师也要离开她了。融卿恽不想要她这个学生,她便被踢给鞠风来,哪怕哥哥姐姐都是他的学生,融卿恽党同伐异,自己正当盛年的老师便得下台,临了还得将自己托与他。多么屈辱,她夙兴夜寐、苦读不倦,为的可不是再受这样的屈辱。
还有鞠欢,那个傻小子,尚不懂得丝毫男nv情ai,等过两年他懂了,他已在颢州了,他会认识别的姑娘,约别人去看杂耍,最后和别人在月下散步,到时候,他哪里还记得她凰月诸呢。
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被抛弃。
若是自己能成为皇储,或许还能去向母皇请求赐婚。可是,融卿恽怀孕了,倘若是个nv孩……那个幸运的nv孩,既有坐拥天下的母亲,又有大权独揽的父亲,她是ai情的产物,会带着双亲的期盼降生,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她自孕育初始,便天然拥有了。
自己努力了十几年又如何呢,依然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卑贱琴师之nv罢了。
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不过想要一点确切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可她所得到的,却只有接连不断的失去。
她当年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融卿恽,便一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可他却是无情的神只,对她的祈愿从来都视而不见,如今更是连她仅有的一点幸福都要夺去。彼时有多么渴求,现在便有多么怨恨。
世间万事,怎能都由得他恣行无忌?
那个孩子,不能出生。
六月九日,是尚书左仆s融卿恽的生日。
融府自三天前起便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到了当日,前来祝贺送礼的车马队伍,从府前一直排到了街口,然而及至宴会结束,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融卿恽的学生门客,携礼贺辰的众人,没能见到融卿恽一面。
这行径傲慢无礼,不符待客之道,但没人对此有丝毫微词。
融卿恽,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子,如今已成为紫袍加身的当朝二品大员。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夺取同乡挚友官职,亲手诛杀昔日战友,b同侪辞官归乡……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凭借nv帝的偏宠,将赤凰王朝玩弄于gu掌之中。
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出席,自然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了。
与此同时,玄都观千鲤池旁,穿着麻灰布衣的融卿恽,刚从小憩中醒来。
平日里一向热闹的玄都观,此时却寂静无声,唯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正在衣袂翩飞地舞剑。剑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他挑腕回首,挽出了一个利落剑花,融卿恽看着,觉得少年所习剑法,与自己的应是同出一脉,只是此乃左手剑法,用右手,总觉不够酣畅淋漓。
“左臂废了,自然就得用右手了。”少年突然开口,旋即转过身来。
灰蓝碎发下,一对碧se眼眸沉静地望向他。
那是他自己,少年融卿恽。
融卿恽愣了会儿,然后微微低下头去,叹息一般轻声道:“是梦啊。”
少年向他走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年所着白衣,原为丧服:“青鸾皇朝二七一年,你还记得此年之事吗?”
“……二七一,应是赤凰皇朝创建四年前,那一年赤凰军攻下苍钧二州,直探羽都。”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有此问,融卿恽还是回忆道。
“不对,”少年摇摇头,前襟忽然现出了一点血迹,紧接着斑斑点点,晕染开来,“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败,赤凰主将凰凌世,彼时已显癔乱之相,战败十日后,凰凌世神思恍惚,气郁而亡,”少年越走越近,斑驳血迹已然印至膝下,“阿凌在我怀中si去,si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走到融卿恽身前,示意他伸出手来,随即将右手覆了上去,融卿恽感觉掌中多了一点颇有分量的东西,质感仿若冰凉石块。“拿着,须用之时,在掌中捏碎即可。”
“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练习右手兵器。”
融卿恽睁开眼来,鼎沸人声涌入耳中,三两孩童从他身侧嬉笑追逐着跑过。
六月份,玄都观热闹得一如既往,而他刚伏在千鲤池旁的石桌上小憩了一阵。
微风拂过,他方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穿着染血丧服的少年自己……说凰凌世si于赤凰王朝建立的四年前。虽然只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荒诞梦境,但思虑起来,仍令他心间不宁。
他想或许是近日诸事繁忙,反映在梦里,便也胡乱梦一些令人疲惫焦虑之事,做梦而已,毋需细想。他yu起身,却觉出右掌沉坠。
摊开手心,其上赫然现出三枚曲玉。
凰凌世最近格外紧张他,隔三差五就亲自来给他送安胎药,还要看着他喝下才能放心。
鞠风来要卸任,很多事从现在就得开始着手交接,兼之西南战事未平,他自己又有孕在身,有时累极了只想撑案闭目养神会儿,最后却往往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日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便又看到凰凌世正在从食盒里往外取药和蜜饯。
“……陛下,即使安胎药滋补,也不必喝这么多碗的。”灌下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融卿恽无奈道,一枚樱桃蜜煎被送入口中,蜂蜜的甘醇和樱桃的甜酸在舌间化开,倒是及时抵消了药的苦涩。她看着他,海水一般明净的眸子里,是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深重忧虑:“生孩子很辛苦的,得早点积蓄力量才行。”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探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小心他明显隆起的小腹,他便让她跨坐在腿面上,“这是要做什么?”他不说话,只是在她唇上烙下了一个苦甜交织的吻,“……这里可是议会厅,臣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她推拒他凑近的x膛,却被他擒住双手,牵扯更近,“陛下不必害羞,不会有人看到什么,就算有人看到,臣也都会处理好的。”
意乱情迷间,前几日所做的古怪梦境又浮现在记忆里,青鸾二七一年……碧se眸光逐渐暗沉下去,他垂首深嗅她的气息,仿佛是要以此确认她真切存在。
如今已是天凤十六年,炎地起势的赤凰一飞冲天,光耀天地,此乃天命所归,不可违也。
鞠风来携凰月诸拜访融卿恽时,已是融卿恽临产之际。八月处暑,天气仍未转凉,他穿着圆领薄袍,肚子大得惊人,融府门庭若市,他这头刚迎鞠凰二人进门,外头便又有仆役通传有客到访,“听说融府的陈皮普洱冠绝羽都,快快呈上两盏,让我俩好生品味番。”鞠风来笑着要落座,却被融卿恽拎腕带起,“来访者吏部侍郎翁灵,与你也相g的,且与我一同见他去,会罢再喝陈皮普洱不迟。”融卿恽说着,随意抚了抚凰月诸的发顶,交代过仆从好生招待七殿下,便同鞠风来一道出去了。
凰月诸打量四周,看到桌上的瓜果茶盏间,还放了碗漆黑的汤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融卿恽和鞠风来回来了,闲聊了几句新近杂闻,融卿恽端过汤药yu饮,“融先生,学生看这药盏在桌上放久了,只怕已经凉透,凉药伤t,先生有孕在身,还是勿饮为好。”凰月诸怯生生地出言劝道,融卿恽听闻,觉得是孩子的一片好意,便依言命仆役将汤药倒了,又赞过月诸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拜师流程便正式展开了。
凰月诸叩首三拜,敬茶奉师,就此拜入融卿恽门下。
距她祈愿成为尚书左仆s门生,已过去五年了。
是夜,凰月诸久不能寐,丑时窗外映来闪烁灯火,她披衣下榻,到g0ng门前小心向外窥探,g0ng巷尽头的主g道上,无数行se匆匆的g0ng人往栖梧g0ng方向去。
夜se掩盖下,她绽出了一个灿极的笑容。
凰凌世拍马赶至融府时,融卿恽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中,他生产的日子b太医推测的早了七天,凰凌世往床榻边走去,心脏在x腔里隆隆震颤,这剧烈的擂动,让人感觉皮囊都快要被涨破了。太医擦去额上汗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息怒……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凰凌世骤然打断他,“融卿恽,我只要融卿恽。”
而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融卿恽,此时正从缥缈之域悠悠醒转。
睁开眼来,四下漆黑一片,伸出手去看不见五指,张开嘴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他下意识去0隆起的肚腹,却只0到了平坦而冰凉的皮肤。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了难产……所以这里是,si后的世界?
“是也不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回首望去,再一次见到少年的自己,和那一天所作梦境中不同的是,这里的少年看起来要虚无得多,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片浅淡的影子,在黑暗里散发着莹莹微光,他走近了些,发现少年只是由很多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组成,他伸手去触,手却从对方躯g中穿了过去,“我只能说,这里是我si后来到的地方,而你的寿命,尚未走到尽头。”
“你知道我的寿数?”
“不只是你的,还有很多个融卿恽的,从出生到si亡的完整一生,我都看得到。”
“……很多个,我?”
少年将食指轻轻点在了融卿恽眉心,刹那之间,无穷的漆黑里陡然降下千万条幽绿光绦,像倾盆的大雨,以连绵不绝之态贯穿天地,从未见过的符文闪烁其间,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倏忽闪过。
那是一种难以用现世经验解释的t验,融卿恽感觉自己好像被极薄的刀刃,一瞬间切割成了无数平行的竖片,每一竖片他的血脉肌理都清晰可见,五脏六肺也在平稳运转,可那宣纸一般纤薄的自我,却立刻被千万种不同的记忆浸染渲透。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数个融卿恽的一生。
后妃融卿恽在染血的产褥上si去;僧侣融卿恽双手合十剃度受戒;将军融卿恽身中数箭战si沙场;炎州刺史融卿恽在水患中身亡;兵部尚书融卿恽猎场走失成为平民;官奴融卿恽在一次接见中怀揣利刃意yu行刺……
各种各样的人生,有相似的,也有大相径庭的,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在千千万万个融卿恽的人生里,凰凌世始终在si心塌地地追逐着他。
哪怕r0u眼可见的,她已渐趋崩溃。
当从这些记忆里ch0u离出来时,他久久不能回神。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然后发现了某种规律。”少年平静地开了口,“这就像一个在不断重复开头的故事,融卿恽一次又一次懵懂重生,以为这是一个仅此一生的崭新世界,而对凰凌世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循环往复,已然重复到令人疲惫不堪的陈旧之地。
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赤凰王朝是一个有神明的世界,而凰凌世就是这世界的神明,世间万物,随心运转,她睁开眼睛,事物开始构建,她闭上眼睛,一切塌缩重来。
只是神明并不打算推动世界发展下去,她在一遍遍地尝试达成,某种从未达成过的目标,所以这个世界始终处于萌芽状态。
她沉陷在这没有尽头的重生中,直到我这一世,发生了一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