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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花火·其十七】

 

镜头对准身前之人,魁梧巨兽手捧白花,力与柔矛盾融合,视觉冲突犹为明显。可他高高举起花束,试图将半张面庞藏在纤细枝叶下,目光不住闪烁,浑身凶悍野性尽消。

“我不好看的,别拍了。”安德烈赧然摇头,他清楚自己是何德行,不想浪费相纸。

然而快门赶在话语之前按下,相纸弹出,影像缓慢显现,定格于蜥人半垂侧颜,仿佛轻嗅花丛,姿态近乎温柔。

“很好看呀,我喜欢。”阮秋秋仔细端详照片,眼眸半眯,浅褐虹膜便是暖阳之下的澄澈湖泊,清晰倒映对方形貌,“就当是你送给我的好了,我也会把它好好藏起,不让你发现,嗯,这样扯平啦。”

话音落下,安德烈的心脏没来由地猛一悸动,再次陷入怦然——她愿爱他,自然愿意接纳他的非人外貌,思及此处,喜悦蜂蛹而出,体内怪物发出满足喟叹,命运走向由此分明。于是他擅自将两人照片合在一起,放至床头。

“别藏,放这里就好。”

倒像婚照似的。

这句话阮秋秋没有说出,她将安德烈拉进被褥之中,双手撑开一方密闭天地,透过昏暗稀薄的光线观察彼此表情,而呼吸逐渐相融,仿佛落在枯草之间的点点星火,即将燃起熊熊烈焰。

但最终什么都未发生,困倦的呵欠吹熄了一切。

“要双人床才好。”临睡之前,阮秋秋注意到他蜷在床沿的半身,声音飘忽拖长,“这样你睡觉时不用拘着手脚,以后我们……”

以后二字咬得极轻,其中暗示不言自喻。话音戛然而止,她双目阖上,似是睡了,只是眉角眼梢染尽赤绯。

安德烈因此浮想联翩,浮想某个更为遥远的未来:那是无数日夜构成的同床共枕,约莫在清晨,当他睁眼时,熏风正拂开窗帘,鸽群振翅掠过长空,而下方孩童嬉闹结伴上学,声响交织混杂,沿着窗缝闯入,接着阮秋秋慵懒舒展肢体,笑容在曦光中徐徐绽开。

她会说:“早安,安德烈。”

雪夜尚且漫长,他环抱爱人,沉睡在暖甜色彩的梦境。

翌日,安德烈下班后匆匆去了一趟空置员工室,提来一架新床,准备正式搬去卧房。

阮秋秋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看了眼那张彩绘大床,再看了眼四面素白的墙面,说了声不搭。他便又往外跑了一趟,直至大半夜顶着风雪回来,不知从哪里搜罗了许多挂画摆件,林林总总堆满半张小桌。

“不如重新布置一下屋里格局吧。”

安德烈举起一丛干花,试探性征询意见。

好在方案当场通过,两人一拍即合,转天开始忙前忙后收拾小窝。他负责拼装床架,而她负责清扫装点,分工井然有序,互相帮扶照应。等到傍晚时分,双人床成功搭建完毕,卧室同样焕然一新。

由于添置许多杂物的关系,房内不似从前简陋清冷,灯光辉映之下,色彩绚丽,很有几分温馨气息。

阮秋秋举起相机,不断变换角度,检验半日忙碌成果,正打算拍下几张作为留念,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身薄汗未清,连忙嘟囔着跑去了浴室冲洗。转眼只剩安德烈一人独坐新屋,他沿着墙边来回踱步,伸手抚过琳琅壁挂,嘴角咧了又咧,似要激动发笑,却被迅速压下。

缓了许久,他才肯走出卧房,一面侧耳听着水声哗啦,一面随手打开了电视。

电台正在放送某次节日晚会录像,无数男女齐聚一堂,礼裙翩翩,摇曳生姿。

背景乐曲倒是激昂轻快,充满喜庆意味,他听完几首合唱,跟着调大音量,双手伴随节奏轻轻拍打。

陈积已久的喜悦趁势泛上心头,如同真菌在雨后释放亿万孢子,此刻悉数迸发开来。

起初只是打着拍子,很快安德烈便站起身来,学起屏幕之后的舞者姿态,朝前扩展双臂,足尖一踮,原地一跳,很难想象这具庞然身躯能够完成这般轻盈的起跃,但他的确做到了。且伴随歌声逐步迈入高潮,连带尾巴一道开始摇摆舞动。

其实那也谈不上是舞,他对此一窍不通,仅是胡乱的、自在的挥转,凭心而动,全然沉浸于曲调起伏之中,祝贺这一日的圆满。

也唯有如此,才能畅快淋漓的宣泄磅礴情感。

直至水汽悄然扑面,他才从这场狂欢里堪堪回神,猛然察觉浴室已被拉开一线窄隙,正露出半张素净面孔,水声早已停歇,那双褐瞳亮晶晶的,不知看了多久。

“秋……”

霎时间,安德烈竖瞳紧缩,磕磕绊绊说不出半句话来。

红晕掩在黝黑皮肤之下,体温倒是节节攀升,使他整个人像是即将沸腾嘶鸣的水炉,滋滋冒起青烟。

手舞足蹈的自嗨场面被人撞破,实在尴尬至极,何况他素来都是寡言慎行的形象,两幅面孔反差极大。赶在被难堪吞没之前,他转身欲躲进卧房,谁想长尾扫过茶几,抽飞一迭杂志,不得不暂缓步伐,慌忙回身收拾桌上凌乱。

“你光顾着一个人跳,怎么都不叫上我?”阮秋秋倚着门框,许是因为强忍笑意的缘故,神情显得颇为古怪。

“我只是有点高兴。”蜥人难为情般伏低身段,垂头收拾杂志——他第一次对于「家」的概念清晰明了,一间容身之所,一对相爱之人,日升月落,相濡以沫,所以为之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话说之间,他侧转身子,似要遮掩多余情绪,维持表面镇定。

可即便表现得镇定从容,她的余光依旧敏锐捕捉到对方身上的微妙变化,额角爆出的两根青筋、微微颤动的吻部以及那根恹恹垂在一侧的尾巴,窘态毕现。

笑容终于绷破伪装,阮秋秋别过脸去,掩嘴放声而笑。

“一起跳吧。”她笑着朝他邀约。

不等安德烈回应,她便凑到跟前,身子几乎挨着他的外衣。出来的匆忙,她只裹了一截浴巾,潮雾凝在光裸肌肤之上,形成水珠,一些蓄在锁骨颈窝,一些滑过膝头趾尖,积成小小水洼。而她站在水面上,亭亭如白鹭,与他十指扣握,左抬右举,形成舞蹈起势。

“跳嘛,我教你。”她又说了一遍。

安德烈正要摇头,被那满身粼粼水光一晃,居然鬼使神差地点头同意了。

乐曲犹未停歇,激烈旋律缭绕耳畔,吵得人心浮动,他们在喧嚣背景下迈步起舞。

说是起舞,实际不过摇晃身子罢了,安德烈努力克制动作幅度,好让阮秋秋踩在自己脚背,由她牵引主导,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僵硬笨拙,一点一点舒展身段。

所谓的洋娃娃与小熊跳舞,说得就是现在这番情形。

“左脚抬,再往前两步,对……转一圈。”

阮秋秋轻声指挥着,这是她在女校读书时学过的双人舞,彼时同学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商讨舞伴形象,接着话题渐渐扯远,重心偏移变成伴侣,女孩们各自交流,纷纷表达对于未来情人的看法要求,或高或俊,或富或智。

问到阮秋秋时,她想了想,觉得只要足够爱护自己就好。

那你很容易被骗的。同学们齐声哀叹,爱是最易伪装也是最易消散的。

但她不以为然。

父亲从来不会关心自己,成长轨迹永远比不过成绩单上的数字变化,她的优异造就他的体面。家里叔伯长辈亦是同样,高位者素来自恃身份,不屑亲近晚辈。十二岁那年家里添了一个弟弟,母亲将所有心力贯注在这小小啼哭婴孩上,那满溢的怜爱却无法匀出一勺予她。

倘若将来人生里会出现一名伴侣,那他必然是要非常非常非常爱她才行。

思及此处,阮秋秋突然加快了步伐,扭身侧旋,安德烈有些应接不暇,手足无措地跟着转动,尾巴垂在地板上一路拖曳,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走走又停停,旋转复旋转,舞曲声音被拉至渺远处,视野周边景象渐次模糊,光影因此混乱,交织斑斓,唯有彼此面容愈发鲜活突出。

直到一个拐弯,她径直朝后仰去,安德烈随她倾倒,却跌入软和床被之中,这才恍然发现回到了卧室内。

他不由看着身下的爱人,浴巾在舞动中稍稍松开,胸乳隆起潮润的、丰盈的弧度,某种事物正在内部膨发。可阮秋秋毫不在意,望向纯白色的天花板,与他手牵着手,却静默不发一言,似在神游。相较于火蜥体温,她的掌心柔软而微凉,如同某种玉质,握得久了,也被染上暖烘热意。

雪原深处传来机械轰鸣,悠长回荡,逐渐归于沉寂的漆夜因此复苏,如同钢铁巨兽发出懒倦嗥鸣,她的意识由此拉回现实,目光重新落向了他,继而甜笑起来。

于是亲吻顺理成章的发生了,一时不知是谁主动发起,当有所意识时,唇舌已不可分。

年轻男女在新房里相互抚摸触碰,赤裸身躯浸泡在台灯微光中,喘息声取代了所有甜言蜜语,这场爱情故事体现在抵死交缠的肢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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