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雷抱月
“掌事。”穿过摇曳的流光花海,碎梦在天海阁门口躬身行了一礼,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来了。”
余若梦打量他一番,脸上仍然是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寒影都和我说了。他很担心你,我瞧着你没什么事,也算放心了,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掌事。”他蓦地跪了下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要离开谪仙岛一段时间。我绝无二心要叛出,只是我……我的修行,您也清楚。影部不会需要我这样的人,如果碎梦一派要除名我,我也毫无怨言。”
他不安地低着头,却听见女人一声极轻的叹息,纤白的手按在他肩头,示意他起来:“何必这么着急。你去吧,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这些年,你在影部做得很好。”
“本来是不该有如此先例的。”余若梦又缓缓道,话锋陡然冷厉起来:“你身上带着影部的秘密……有些事情,你应该清楚。”碎梦郑重地应下,心里清楚余掌事虽未明言,到底是把他当自己人看待。只是可惜他愧对了师门多年培养,现如今却要一意孤行地离岛。
他不急着立刻动身,反而是在余若梦身边沉默地待了许久。掌事没问他什么,只是笑了笑,温和地搭腔,说还记得碎梦小时候,是如何地要强,为了能早些进影部,执行任务真是不要命,那副样子把那锯嘴葫芦——你寒影师兄都吓了一跳。
碎梦眨了眨眼睛,轻声回答,掌事,您都记得。
女人的嗓音温和柔媚,她正像只翅羽修长的白鸽似的立在海风里,露出一小半优美的下颌:你一直都很用功,吃得了苦,品性又坚定,是个好孩子。
他忽然生出些坦白的勇气,仓促地解释道,掌事,那是因为我……有好多恨。他又强调了一下,声音却低下去:有好多。我这一生都是为了报仇,没有这些仇恨大概就活不下去了。
余若梦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你我于天地之间,便如风筝,渺渺孤身,无所依附。苦厄无边,万事因缘也不过是勉力牵绊。你只要明白,什么人,什么事——才是牵系你一生飘萍的丝线。
碎梦长久地愣在原地。
余掌事被聂小老板拉走喝酒去了,他握着听雷刀一个人站在暮色空茫的天海阁大殿前,看着滚滚雷云低鸣着沉下来,素色长巾被海风卷起,像拍岸的柔软白浪。
碎梦抬手摸了摸右耳耳垂,鲜活的体温捂热了小小的银环,熨着的那一片皮肉泛起久远的胀痛。
他有点想龙吟了。
碎梦右耳戴着的银环,是当年龙吟亲手穿的。
碎梦出乎意料地怕疼,闭着眼睛轻轻地抽气,穿刺针落下去的时候倒是很乖巧。龙吟指腹抹了渗出来的血珠,看见碎梦含着一点泪光的视线投过来,问他:“好了没啊?”
“娇气。”龙吟捏着银环给他穿上,笑道,“以后受了欺负,是不是也要哭?”
“我没哭。”碎梦伸手去推龙吟的肩膀,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他,正好露出薄红耳垂上一枚银环,往下是少年人纤细的脖颈。
“哄你玩儿的。”龙吟揪揪他鼻尖:“我还能让别人欺负了你么?”
不重要。碎梦想,伸手勾了勾龙吟左耳垂上坠着的一模一样的银环,咬着牙凶他,“没人敢欺负我,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这话不假,只是碎梦不论做什么总是要多吃些苦头。十五岁的年纪,他还在霜刃坛早出晚归地百般苦练,而龙吟虽尚且年少,已经是本派的佼佼剑客。那时候龙吟个头已经蹿高了,比同岁的碎梦还要高些,换了身簇新制式的龙吟校服,背着轻重两剑,见到他就去揽他肩膀,把人按在自己毛茸茸的厚实衣领里。
“碎梦。”龙吟喊他的名字,语气里有些难掩的雀跃:“你看!”
碎梦努力把脸挣出来看了他一眼,见那少年剑客从头到脚,到配剑都是崭新的。
他眼看着龙吟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伸手把软白的毛毛揪开一些,方便能仔细看看龙吟的剑:“新的佩剑?”
“对,是掌门师父托人为我寻的,很费了些心思。”龙吟从背后抽出来给他细看,那剑果真是锋芒毕露的神兵利器,轻剑仿若鸿毛饮水,刃口却开得极锋利,能斩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重剑则钝猛古朴,无锋而不工,可载力千钧。最罕见的是那一对轻重剑剑身隐隐泛着幽蓝,不知是淬炼的时候添了何等奇巧之物。
碎梦自然是爱这些刀剑的,眼睛都快黏在上面了,语气由衷,“真是好剑。赵岛主对你确是费心了。”
“不过这剑是我自己取的名字。”龙吟轻快地笑了笑,“这剑,名叫抱月。”
少年人的目光比最炫目的雷光霆闪都要灼热,就那么紧紧地盯着碎梦,把每一个字都念得无比真诚,“谪仙扶摇直上,揽九天之悬月,可我的月亮,不在天不在海,触之可及。”
碎梦似乎明白了,但是又不想太明白。这明明还在霜刃坛呢,周围都是两派的师兄师姐们……龙吟这话实在酸得厉害。他决定短暂地不搭理龙吟了,微恼地推了推那少年的肩膀,“不快去练剑还在这儿干嘛!”
龙吟却说,“我要离岛游历了。”他看见小猫的脸一瞬间有点垮了——毕竟刚刚还有点恼火来着,现在就藏不住委屈了,真是说翻脸就翻脸。于是他伸手捏捏碎梦的脸蛋,“龙吟都是这样的嘛。掌门师父说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可以出去闯荡闯荡了。”
碎梦哼了一声:“原来是和我道别的。”
龙吟笑道:“回来了给你带礼物,乖啊。”
碎梦看着那尚且稚嫩的少年剑客登上浮生渡的一艘小船后冲他挥了挥手,背后是深阔无边的东极海,面无表情地想,他也没有特别期待啊。
龙吟从来不说大话。现如今他真正入江湖行侠仗义去了,可谓正是扬名的时候,他也一向不说自己要去当什么大侠,当所谓的英雄豪杰,当“最年轻的天才剑客”——即使江湖上渐渐流传的都是这个听着就令人艳羡的名号。那样快那样美的剑光,那样洒脱风流的人,是藏不住的。他年纪太小,不免被人看轻,龙吟也不生气,不反驳不承认,全靠手中剑说话。他是真的不在乎,赢了输了都没关系,赢了就坐在屋檐上一本正经地和人讨时兴零嘴吃,小孩子到底还是馋些。输了就掏铜板自己去买,还要分给赢了他的人一份儿,把本来颇为得意的人弄得尴尬起来。他不拘于那些庙堂江湖的大事小情,打抱不平只是顺手,帮捕快抓人他干,替镖师押镖他也干,盈玉楼的生意他同样乐意掺和。龙吟过得很快活,几个月的功夫他从汴京一路到杭城,路遇萍水之交,赏遍春花秋月,还在杭城夜雨之中得了自己的第一式,又在江湖上掀起一次小小的波澜。亲历人倒没什么知觉,只惦记着回岛的时候给碎梦带礼物,一堆沿路买的新奇物件暂且不提,最重要的是他寻了一把刀回来。
碎梦一手夹着那些零碎玩意,眼看着龙吟从身后匣子里抽出一柄长刀来。那刀微弧狭刃,刀身纤直,犹如柳叶轻燕,练洗如镜,即使在白日里也同真正的月光别无二致。
好刀。碎梦一眼就看出这兵器的不凡,一向淡淡的脸上也露出笑来,另一只手忙去接了搂在怀里,往前贴了几步,发觉自己竟然没办法抱一抱龙吟。
龙吟恰巧愿意解围,他体贴地把捧着一堆东西的少年刀客捞进怀里,问他:“想谢谢我啊?”
“你从哪里找来的——”碎梦趴在他肩头,只露出来一双圆润的漂亮眼睛,迟疑了一下,“这刀,就是……呃,我是说……”
“想什么呢。”龙吟敲了敲正在脑补他如何受人胁迫逼不得已的小猫脑袋,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和盈玉楼换的。”
碎梦松了口气。“喜欢!特别喜欢。”他把脸埋在毛绒绒里蹭了蹭,轻声道:“谢谢你。”
怎么感觉长高了些啊,龙吟摸摸他的头发。顺滑柔软的发丝拢在掌心,龙吟忍了忍没把猫猫脑袋揉乱,一手牵起碎梦,“走了,回家!”
谪仙岛一年一年的春冬流转,少年天才声名鹊起,碎梦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他们大概从来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龙吟出岛游历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天生坦荡快活的小剑客身边围了太多心思各异的人,或许他还不曾意识到江湖之中自有暗潮,照旧逍遥自在,一次又一次地为了那些人,那些事出比雷霆电光都更甚的剑。碎梦不能这么随性,他在影部,真正做了月光下的无名者,有些事并不太方便。他杀了越来越多的人,遑论那些亡魂究竟身价几何,是否罪有应得,是否死得其所,碎梦都没什么力气去想了。他自己就是鬼,是藏身于极暗处的幽魂,什么真名与身份,也只能提醒他还有血海深仇需要背负,他或许永远都死不痛快,最后好落得一个无法瞑目的境地,也可以在这岛上寄作一株暗蓝的流光花,与有情人做痴缠千百年的沉沦幻梦。
“我不想再杀人了。”碎梦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呓语。因为这个任务,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此刻却显得异常清醒。
“那我就带你走。”龙吟伸手去抱他,用力地,用力地收紧怀抱,“我带你走好不好?离开这儿,你想去什么地方都行。”
“大仇未报,如何心安。”碎梦冷静地回答,“我杀了这么多人,却还不曾杀到他们头上。”
“就算是下地狱,我也得追。”龙吟怀里的是一把生来便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刀,誓要见血封喉才现寒光,“血债血偿,没有别的道理。”
碎梦浅浅的呼吸打在他肩头,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龙吟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小猫为什么就要多受苦,为什么就不能……
龙吟在那个时候决定替碎梦做一件大事。
两月之后,碎梦险些死在一次任务里。
这趟任务是他执意要接的,因为和当年的家门惨案相关,也能接触到一些乌衣堂当年的旧事。自入了影部之后,任务便较之前的凶险万分,只是没想到这么惨。碎梦想,不过总算是有点线索,任务也好好地完成了,不亏。不过前提是要活着回去才行,这个就有点难了……
那柄长枪钉穿了他的肩胛,枪尖深深地埋进泥土里,他连挣扎着换个姿势的力气都没有。
腿好疼啊。可能有一块骨头断掉了吧,就算把枪拔出来,他应该也站不起来了。碎梦想,龙吟会找到他吗?会带他回去吗?不知道谪仙岛今晚有没有下雨啊。他鼻尖有一抹潮湿的味道,应该还混着他自己的血腥气,和那片风雷之地安静柔润的泥土气息真的很不一样。
他渐渐地冷下去,牙齿格格发颤,意识发散到久远的记忆,莫名地想起他年幼时刚来谪仙岛,龙吟牵他的手,带他从霜刃坛走到天海阁。
那时候龙吟还是个漂亮的小团子,毛领一裹,看起来贵气又可爱,后来抽条了长成少年,又是另一种翩翩姿态,最后是二十二岁的龙吟,身量结实又挺拔,眉目朗润如星。他眼前晃过很多画面,像是把龙吟又爱了一遍。
他忽然就舍不得去死了,明明刚刚那么坦荡,他又从骨头缝里生出缠绵的不舍,钝钝的疼。
他若是死在这里,前路晦茫,谁来陪龙吟走一走?
命悬一线的时刻,那些恨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念龙吟。
龙吟和其他几位碎梦同门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碎梦浑身是血地蜷缩在一片草地上,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都要停跳了,几乎是扑到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身边,伸出抖得不像样子的手去探鼻息。万幸,他来得还算及时,赶到药王谷后看见碎梦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心里高悬着的恐惧才算消解。碎梦回去养了数月,终于痊愈如初,只是肩膀处和小腿还是都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养伤的这段日子,碎梦有大把的时间放空。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龙吟冷着一张脸喂他喝水吃药,反倒要平时冷面冷心的负伤杀手来哄。
龙吟把他看得很紧。床是不许下的,吃饭喝水都是亲手喂的,碎梦肩膀至前胸都裹着绷带,小腿上了简易的夹板,趁龙吟喂他水的时候勾着他的后颈,把人拉下来亲。
“碎梦……!”龙吟手里还端着水,半弯着腰的姿势很别扭,但他不敢乱动,怕压着了身下这只小猫的伤口,只得无奈地顺着力道低下头去,表情也松动了些。
“别生气了。”碎梦歪头蹭了蹭他,小声道:“你也喝口水吧,我怕你熬坏了。”
龙吟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心口倒是软得不像话,不过他还是绷着脸,“听话,先把水喝了,我一会儿自己再去倒。”
碎梦就着他的手乖乖喝水,小口的啜饮声让他疑心这孩子不会真是只猫吧——龙吟把一脑袋纯黑的猫猫毛揉乱,端走空了的水碗,不承认自己刚刚确实没忍住。
碎梦却在这时候拉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他的嘴唇,把一口温热清甜的水渡给他,还没忘了松开的时候轻轻舔了舔他的唇角。
龙吟深吸了口气,一把掐住这碎梦的脸颊捏了又捏,冷笑了一声:“这么坏?故意的。”
小猫又舔了舔他的手。小猫是不会说话的。小猫很好,小猫从来不会做坏事。
龙吟抽回手的样子有点狼狈,碎梦难得的抿着唇笑了,龙吟又觉得值了。
他怎么能凶得起来,放软了声音,“想吃什么?过一会儿我去买。我就在外面练会儿剑,有事你叫我好不好?说好了不许乱动的。”
碎梦“嗯”了一声,勾了勾龙吟的手指,“想吃三仙莲花酥和蒜香排骨。”龙吟应一声,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吃了饭要换药的,记住了!”
那些平淡的日子如同静水流深,碎梦终于短暂地做回一个有自己名字的活人,只不过这人难得的自由就在病榻之间罢了。龙吟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每天除了在他窗户外头练剑,就是给他换药,喂他吃饭喝水,这段不曾出岛游历的日子,龙吟收了很多封信。他没问龙吟那是什么信,龙吟看信的时候表情很平常,他猜测那些只是江湖上那些朋友的问候。碎梦也似乎淡忘了自己过往的仇恨,偶尔想起,他竟然生出一种就此放下的冲动,或许是因为他每每夜半惊醒,龙吟都安稳地睡在他身侧,呼吸绵长而均匀,而他就躺在龙吟圈紧了的怀抱里,感到可耻的安心。再等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碎梦想,先让他做一做这样的美梦吧,伤好了之后他又要做回影部的杀手了,等了却了那些仇恨与杀孽,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他还是很知足的。
他可以拆下绷带的那一天,龙吟早早过来最后给他上了一次药,说自己要离岛一趟。碎梦只当他是去游历修行,点了点头,随口问他:这次去哪儿啊?
龙吟没有回答。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幽深碎梦没来得及捕捉,年轻的剑客很快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狡黠笑容,把碎梦束好了的长发都揉乱:“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听话啊。”
“你的剑,有多重要?”他曾经这么问过龙吟。那次他比试又输了,事实上碎梦总是输,他的刀势纵然再决绝,可龙吟的剑快如闪电,薄发如惊雷,又轻盈如流云飞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去他的出招。
“重要?”龙吟笑了笑,“我为握剑而生,有我,就有剑。”
“碎梦。”龙吟温和地垂下眉目,指了指他腰间的听雷刀,“刀剑之物渴饮血肉,你心中不忿不平,切莫加之于身外物。”
碎梦冷冷清清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我的刀,我自己清楚,碎梦想。可是他太恨了,这股情感阴云似的缠绕了他十几年,已经从夜半惊梦变成他骨血里支撑他残缺命数的毒蛇。他还是个摇摇晃晃的幼童的时候就握刀,是从彻骨的恨开始。
可是他的恨又不纯粹了,他身边有龙吟。龙吟与他同岁,但心智早开,把他护得妥帖周全。他在龙吟身边长成一只会伸懒腰磨爪子的猫,忍不住在温暖里露出柔软的肚皮。不纯粹的恨怎么能杀人?
他放不下这仇恨,可没曾想过这恨意会害了别人——害了龙吟。这一切的背后却是因为爱,龙吟喜欢他,不愿意看他受苦,可他明明也爱着龙吟的,这样的代价凭什么要龙吟承担?他情愿替龙吟去死的,不过龙吟又怎会让他陷落到这样的境地中去。他才刚刚就要做出选择了,明明只差一步的。养伤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放弃这样的执念了,这时候他才后悔一直以来握着不放的是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苦,而不是龙吟的手。爱也没有爱够,这时候恨倒显得多余了。碎梦只要一回想起多年前龙吟离开的那一天,就头痛欲裂,他时常自问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是不是就能够留住龙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端倪,为什么在自己些许动摇的时刻就率先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他回想自己幼时背负着仇恨习刀,舍弃了太多东西,步步艰难,但荒芜半生,才惊觉自己从未做到。前尘未尽,后事又接踵,龙吟走得痛快,他从那之后发现自己的前二十余年活像一场笑话。
龙吟不一样。他若是要做什么,就自然是天下最好的。他无需有昭然若揭的目的,无需身怀仇恨夜不能眠,因为他没受过什么磋磨,聪明得无需陪衬,顺风顺水得极为自然,是天生要扬名天下的剑客。而剑之一心注定毫无挂碍,他太洒脱,太耀眼,奔雷止水,他只要一把剑,举重若轻。连搬山倒海的造化都有了,世间又有什么凡物能困得住他?
所以碎梦想不明白。三年前龙吟一走了之,杳无音讯,连生死都未可知。江湖上风风雨雨传得很快,但都不确切,碎梦从那些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篇没头没尾的故事,旁人或许不清楚,但碎梦已经知道了。可是江湖忘掉一个人的速度有多快,即便那是一个曾经声名赫赫的天才,他这才剜心入骨地尝到苦果。不过三年时间,他身在影部行事有所不便,只能借着茶肆闲谈去找,去问,却看到江湖侠士越来越陌生而犹疑的目光。
龙吟?龙吟是谁。他要被这样的词句伤透了,可那明明是龙吟。是一剑入红尘,一枝平春色,荡尽群魔的龙吟,龙吟一派自孙祖师之后最年轻的剑道天才。少年弟子江湖老,他把他的绝顶剑客弄丢了,整个江湖也都忘了。天机榜单照例是更新着的,碎梦经常会去看。上面新添了许多名字,旧的名字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仿佛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过。
当年的灭门之仇似乎是了却了大半,可他深夜惊悸的噩梦更是多了千百种折磨。万物此消彼长,而他不甘的仇恨只是平添一段,唤起他所有的愧怍。
他会梦到龙吟。梦到年少缠绵彻骨的情爱,梦到数年前龙吟离去的那一天。他永远无法面对这些真实的幻梦。他要醉,他要清醒,他分不清楚,明明都是一样痛的。碎梦一派愈精于刀法,愈能辨明梦幻,苏祖师面对挚爱之死也只能在浮光花海中饮醉以寄哀思,到后来他即便在梦中也见不了聂沉香一面了。所以人总是要靠一些已经死去的东西才能活着。而他只剩下梦里的龙吟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江湖已经忘记了龙吟,他又怎么舍得?
碎梦想,他从来不是天才。所以他早在十五岁时候种下的流光花,总是要亲手送给心上人的。流光花别处罕见,只生长在这片风雷之地,意为“至深之情”,碎梦弟子大多不善言辞,便借着这独有的植物表达难以出口的爱意。起初他每年种下一朵,想等到有朝一日真的能亲手捧给龙吟看看,只不过碎梦没料到连表明心意这种事也是有期限的,那一年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回到这洞窟里来了。流光飘忽不相待,浮光却如水中月影,他舍不得丢下这一片存放他未言明的悱恻情感的流光小滩,怀着没人能明白的复杂心情,还是托了看顾这里的师姐每年坚持着替他洒下流光花种。连碎梦自己都不清楚这一切徒劳的用功究竟有何意义,不论什么事情他都来得太晚,要等不可挽回的时候才清醒,或许他只是想要这么一小块供他醒时沉沦,醉时消解的净土,好让他把真心留给长生的草木,待到万物消亡的终末之时,也够留下他和龙吟短暂一生的雪泥鸿爪。
龙吟在二十岁的时候为他出剑,这是一个天才剑客最轰烈诚恳的告白,传遍江湖都是龙吟为了一个喜欢的男人出了平生最绝顶的一剑。
而他小心翼翼地蹲在浮光窟,守着一片从十五岁时种下,往后愈来愈盛,要开到至死不渝的流光花。
已经决定要走,碎梦还是打算最后再回旧处看一眼,顺便打点些东西。他在谪仙岛上这么多年,真要离开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他照例去寻了聂清光,托这位同门师姐替他每年在流光窟种花。这位清光师姐是恬静体贴的性子,碎梦和她坦白说自己要离岛,之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叮嘱他出门要小心,记得添衣加饭。碎梦想了想,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师姐的,她却说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好。碎梦不知为何有点想笑,还是忍了回去,决定往后每年都提前替师姐买坛万象皆春。
碎梦轻车熟路地穿过天海阁的长廊,重新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门。他是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影部很忙,他还要顾着四处打听龙吟的消息。屋里的陈设一切照旧,极其简素,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几身换洗的校服,想了想还是放下,又翻出一件木匣。锁扣按着特殊的方法锁好了,碎梦按了几下,打开了之后里面堆着各式零碎的小物件,小铃铛小泥人小瓷哨子,松果,半截鹿角,奇怪的话本,小猫木雕,嵌着宝石的琉璃匕首。都是龙吟次次离岛带回来的,那是他的江湖风物,然后掰了一半送给活在月光下无名无姓的小杀手。自三年前起,这盒子便再也没有添过新东西了,碎梦忽然觉得有些闷,伸手去推开窗户,瞥见窗框上落了一朵幽蓝的流光花瓣。
像是有什么人来过似的。
龙吟曾经常常偷跑来天海阁找他。凭着隔壁龙吟的交情,再加上碎梦的有意流露,龙吟把天海阁的暗岗摸了个六七成,至少翻碎梦的窗户是驾轻就熟。
他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有些长了,几乎阔别半年,他们只有往来书信联系。龙吟几乎是一上岛就奔着天海阁来了,为的就是先见一见碎梦。
“……龙吟?”碎梦前一天刚刚执行了任务,一宿都没合眼,正要去拉上帘子睡个回笼觉,就看见窗户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影子,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想你。”龙吟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身上一股清冽的海风气息直往碎梦鼻子里钻,“我刚回来,看看小猫有没有乖乖在家。”
碎梦由着他抱,他们就这么别扭地靠着窗框紧紧相拥,他问龙吟一切还顺利吗,龙吟就和他细细地讲,讲他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景色,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东西很好吃,他的剑式又修得如何。
他安心地缩在人怀里,看着龙吟认真的神情和张合的唇瓣,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亲他。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惹得龙吟压着他的后脑凶狠地回吻,喘着气低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发浪。
他真的昏了头了,仰起来一张被亲得潮红失神的脸,手指去勾龙吟的衣领,腰带,哑着一把好嗓子委屈道:我知道,我知道——
龙吟真想咬他一口,把这不知好歹的小猫给收拾服帖了,看他还敢不敢乱说话。龙吟三两下把人衣裤解开,掌心握着裸露出来的挺翘臀肉揉捏,“真的给操么?”
碎梦紧紧抱着龙吟的脖子,一截细白的腰臀活鱼似的乱扭,也不管这个时候其实还是白天了,整个人直往龙吟身上贴,附在耳边凶他:“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多久啊?我都数着,六个月零九天……”
龙吟简直哭笑不得,心尖又疼又软,捞住怀里那把单手可握的细腰,磨着牙道:“……小碎梦,哥哥今天必须把你给收拾了。”
结果就是碎梦被压在窗边,帘子拉了一半,湿漉漉的腿缝里夹着龙吟滚烫的性器进出,压抑的喘气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天海阁处处都是碎梦的影子暗卫,他现在倒是清醒了,紧张得厉害,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嘴,生怕漏出一点声音。
“怎么这么可怜。”龙吟低声笑道,扯着他后脑束着的低马尾往后一拽,唇舌覆上他的,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声音封在口里,引诱他做更过分的事情:“用嘴帮帮我啊,乖小猫。”
碎梦对口交并不熟练,准确来说技术很烂。但龙吟喜欢看他青涩的表现,他被操嘴的时候没有太多主动权,一般是被拎着头发插进喉咙,生理性的干呕和痉挛就能伺候的龙吟足够爽快。他现在就跪在龙吟身前,两腮鼓出一个色气的形状,紧紧闭着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龙吟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自慰给我看好不好,你还没射。
太强人所难了。他明明还得用一只手圈着龙吟尺寸惊人的性器往嘴里吞,现在还要自己撸给他看?
碎梦很生气,但还是这么做了。有什么账来日再算吧,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他想龙吟想得要发疯。他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高翘的性器,胡乱地揉捏圆润的龟头,手心沾了马眼溢出来的一片湿滑撸动柱身,指尖发着抖,不得要领地抚慰自己。很明显碎梦并不擅长自渎,他和龙吟少年相识,第一次撸他自然勃起的鸡巴的还是龙吟。他现在的过度兴奋都是因为他在给龙吟口交,嘴里被爱人的阳具塞满,成为一口被额外开发的淫穴。龙吟浓密的耻毛盖在他脸上,鼻腔里全是雄性颇具侵略性的气息,他头晕脑胀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龙吟暗沉的目光。
龙吟在看他。他一边跪在地上给男人含鸡巴,一边自慰的淫荡模样,都被龙吟看到了。他低低地哀叫出声,同样看见龙吟喘着气,掌心半是强迫半是爱抚地盖在他的头顶,那眼神凶得要把他按在这儿就地正法似的。这样的认知甫一出现就把他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烧坏了,他几乎一瞬间就绷紧了小腹,攒了许久的精液都射进自己掌心,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下来。龙吟的笑声很轻,一手抓着他的头发,粗硕的鸡巴顶得他想吐,又说他很乖。
那天龙吟射进他嘴里就放过他了,他皱着眉把腥重的精水咽下去,龙吟就捏着他的下巴亲了又亲,也不嫌弃他嘴里黏黏糊糊的都是怪味儿,怕自己又把脸皮薄的小猫玩急了,又掏出这次给他带的小玩意忙不迭地来哄。
碎梦伸手接了却冷哼一声,说明天再和你算账。他真的困了,眼皮沉得要打架,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就这么窝在龙吟怀里睡着了。事实上他这数月间都没能囫囵地睡过一个整觉,忙着准备影部的考核,同时又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当年灭门之案的线索。小杀手向来昼夜颠倒,把一身皮肉都捂得苍白细腻,只不过眼下总是泛着乌,白日里瞧着总是恹恹的。以往龙吟还唠叨他两句,能拘着他几分,这会儿龙吟不在身边,他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龙吟把人拢在臂弯,伸手摸了摸碎梦削瘦的后背,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一节一节凸起的脊骨,叹了口气。
怎么瘦成这样。
现在碎梦一个人躺在他天海阁住所的小床上。从柜子里新抱出来的床褥柔软且温暖,他有点想不起来上次和龙吟一起躺在这里是什么样的情形了。碎梦在床上摊开手脚,像只小猫似的滚了滚,试图找到一点龙吟留下的气味。干燥的,温厚的,而他自己和龙吟在一起时的味道似乎总是湿漉漉的,龙吟曾经哑着嗓子说他又冷又甜,唇齿习惯性地叼在他脆弱的后颈上,把那一小块皮肉蹭得潮湿又滚烫。自从龙吟失踪之后,一个人入睡的夜晚变得无比漫长而难捱,大多数时候他会数次惊悸着从噩梦中醒来,或是睁眼直到天明。在黑暗中徒劳挣扎的时间太折磨,碎梦无法控制地想起龙吟,他和龙吟——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想着龙吟自慰。
他咬住薄被,伸手下去抚弄自己的性器。他现在手法是要熟练一些了,这一事实让他觉得下流又悲哀。虎口握刀而生的薄茧能给龟头嫩肉带来无与伦比的刺激,碎梦从紧紧合着的齿关漏出一声压抑的喘息,顶端抖动着吐出一小股清液,但是不够的,这么多年来,他用后面用习惯了。
于是他舔湿了自己的手指,一边羞愧地发抖呜咽,一边捅开了自己湿软的后穴,被含进体内原来是这样陌生的触感,他没体验过。这儿,龙吟比他熟。
“呃……!”碎梦猛地仰起头,脖颈扯出一条易碎的弧线,像某种濒死的禽鸟,“龙吟——呜啊!龙吟……”
他一遍遍叫着龙吟的名字,口齿间浸着难言的渴求与湿喘,那几个字被湿漉漉地含化了,在天海阁的寂静中格外暧昧撩人。
他用力地绞紧双腿,手指往更深的软肉去探。如果是龙吟的话会进到哪里?会把他操穿的吧,小腹往上几寸来着……可是他摸不到。
始终少了一点。碎梦是怕疼,对电流却似乎很喜欢。龙吟只需要在操他的时候稍微催动一些内力,指尖凝着弱电,去摸他的乳尖,腰窝,往下是阴茎,后穴。随便摸一摸他就能尖叫着射出来,再指奸后穴就能让他崩溃地干高潮,如果欺负得再过分些,就可以看到小猫哭着失禁,淅淅沥沥地喷一地的水。
他靠那些淫靡的回忆度过每一个惨淡又失眠的夜晚,想象现下的欢愉是龙吟给自己的。他想承认他就是只欲求不满的淫荡小猫,最好被龙吟时时刻刻拴上链子锁在身边,用他妈的性爱,疼痛,快感告诉他自己是龙吟揣在怀里的心上人,或者就是龙吟身下挨操的一只母猫吧,什么都好,他都要,只要是龙吟给的。
龙吟会来救他的。十年,二十年,一直如此,没有龙吟,他要活不成了。他自苦了这么多年,上天也该垂怜垂怜他了。
“救我……”碎梦在无法纾解的情热里狼狈地落下眼泪,他没能高潮,永远只差一点。床铺叫他揉得一塌糊涂,他把自己裹紧了蜷缩在角落,闭上眼喃喃低语,是濒临崩溃的哀求,“龙吟,你救救我……”
天色还未大亮时,碎梦已经登上了浮生渡口的小船。葳蕤草木上凝着薄薄一层寒露,沾湿了刀客轻飘的衣摆。
他从黑色斗笠之下回头望去,冷淡漂亮的眉眼也随了这霜天秋雨,结起周身不近人情的漠然来。前一晚发骚发浪的人不是他,他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流浪者,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未亡人。碎梦没穿着校服,一身行装极为轻简,听雷刀悬在腰后,做了五年见不得光的影子,他现在像是第一次披上人皮的鬼,总是露出一点捉襟见肘的无措来。
碎梦亲身踏入这江湖,作假的名字和身份,却是最真的一次。
他要去找龙吟。
碎梦又一次从噩梦中惊坐而起,后背都叫冷汗塌湿了。
他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混浊的气来,等那阵心悸渐渐缓了下去,才披上外衣推开客栈的窗子,看见外面挂着仙居原明皎若银盘的月亮。
又梦到龙吟了。碎梦干脆从床上爬起来,裹着外衣坐在窗子上,两条赤裸纤瘦的小腿搭在外面,匀称筋肉上横着一道陈年的暗色旧伤,像是白璧微瑕的憾然。吹着冷风他现在是清醒了一些,在梦里龙吟流了好多血,就躺在他的怀里。碎梦想伸手去摸摸龙吟的脸,那剑客却在他掌心吐出一口淋漓的血沫,混着他一滴一滴掉下来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接着龙吟就忽然消失了,周遭黑沉着下起大雨,在雷霆闪烁的电光火石间他看到龙吟血淋淋的脸。
碎梦昨天夜里杀了人。他还是保留了曾经当杀手的习惯,需要动手的时候白天休息,晚上用来赶路和杀人。时隔多年,那股剁碎了再淌出来的人体组织和浆液的血腥气依旧让他作呕,他洗浴时闻了又闻,总疑心身上还有那样不洁的味道。龙吟知道他其实是不爱杀人的。
不过没什么关系,已经是第六个了。碎梦冷静地算了算,不算太快。而且那人也没有吐出关于龙吟下落的一个字。这些年他循着当年龙吟的踪迹走遍了江湖各处,只不过他没有心思去结交各路人物,只是习惯于坐在每一家茶楼酒肆的角落里,从各路探查出来的碎片中拼凑出一个曾经的龙吟。现在他的刀练得很好,不拘于碎梦武学,又从龙门客栈学了些野路子,没有一梦千一的武境加持,也能为他的刀路增添些额外的威势。初入龙门客栈的时候他居然恰好遇到了当年茶摊上闲聊的二人,不过他们自然是不记得碎梦的。那年纪大些的龙门镖客为人爽快,很愿意教他些刀法,自在门弟子却较数年前沉稳许多,不过嘴皮子依旧利索,说起话来还是很有意思。那段日子碎梦渐渐和他们混熟了,便试图问起龙吟的事,他料想那两人当年的反应,总觉得他们应当是不会忘了龙吟的。
那自在门弟子皱着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你是碎梦!”
对,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碎梦面无表情地把茶盏放下,“嗯。”
“怪不得,我看你的刀法不像是草野路数,反倒像是正经习过武的。而且碎梦不都是闷葫芦嘛……你挺像的。你的武功挺不错的,不过碎梦怎么来龙门学刀啊?”自在门弟子及时地扯回了话题,又说,“哦哦等一下,你问龙吟?是那个前些年失踪了的吧。”
碎梦点了点头,尽量把急促的呼吸放轻,好不至于显出他的迫切和晕眩来:“对,我要找到他,不论活人还是尸首。”
“这个啊……我不是特别清楚。我就年轻的时候和他比试过一次,被虐得好惨。”自在门弟子挠头笑了一声,“哥应该比我清楚啊,他们之前打过交道的。”
“很难了。”龙门镖客本来在一边拿斗笠盖着脸睡觉的,现在也翻身坐了起来,吐掉嘴里叼着的一根狗尾巴草:“这个人我很在意,几年前失踪了之后,我就找过他。找不到,起初还有些风声,但奇怪的是循着找了也会在中途断掉,到后来干脆就没消息了。”
“一个人要是活着,总会露出些痕迹来。”那镖客也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开口道:“……都这么久了。”
碎梦低下头,手指攥紧又松开,语气很平静:“好。多谢二位还记得龙吟,这些天承蒙照顾,我要走了。”
镖客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个不知身份底细的前杀手,说:“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我当年查到的一些东西,可以告诉你。”
碎梦眼睛亮了亮,又冲他道谢。那镖客叹了口气,问老板娘要纸笔去了,心想这孩子来龙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露出点活气来,以往简直像个死人。
他们两个自顾自聊得认真,自在门弟子在旁边嗑着瓜子,也竖起耳朵去听,好半天等两个人说完话了,见碎梦若有所思,他哥黯然神伤,忽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那两人叫他吓唬得不轻,都瞪着眼看他,一副“别丢人了”的表情。他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你,你是龙吟的那个吧?我知道的,当年龙吟为你出的那一剑,很美很美的。虽然我没看到……”
碎梦一口唾沫呛得惊天动地。
镖客终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接着又去揪自在门弟子的耳朵,大骂道:“你个八卦精!”
告别龙门的那两人之后,碎梦循着往年踪迹,很是废了些功夫,才把凡是当年伙同乌衣堂做局陷害龙吟的人都找了出来,一个一个的杀上门去,告诉他们若能答得出龙吟的下落,就能死得痛快些。
碎梦杀人的时候并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感。因为论起来他才是龙吟惨剧的根源,这些年只要回想起这些,他就痛苦得想弯下腰呕吐,五脏六腑痉挛着剧痛。龙吟是填补他单薄骨骼皮囊下新鲜的血肉,他要靠着过往的记忆活下去,也因为这些而承受剜骨切肤之痛。不出意外地碎梦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和以往他极快极静的刀法不同,他下手很暴虐,筋肉与骨头在听雷刀锋下咯吱作响,刻意把那样的痛苦延长,鼻尖弥漫开浓烈的血腥气,碎梦却不明白这究竟是在折磨那些人,还是在折磨自己。
碎梦站起身,鞋跟碾过一团烂肉,抬起左手臂把刀在深色衣料上擦干净,悄无声息地隐入月光里。他是该和那些人一起留在寂静春夜里等待着腐烂成灰,在即将到来的明日里最好连尸骨都不要留下。这样他才好下黄泉,才能洗干净一身的杀孽,不知这样可否能在来世做龙吟手中的一把剑。
碎梦最终还是登上了乌衣堂的山门。他一眼便看见了当年为龙吟所伤的那个燕卫,面上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不知是生生受了多么霸道的剑气。
有月亮的夜晚对于碎梦来说如同鱼游入海,黑影停在他十步开外,那燕卫才如梦初醒地拔剑,厉声喝道:“什么人?”
周遭立刻现出数名手持长钩的护卫,将孤身一人的碎梦围住。
“是个碎梦啊。”燕卫打量他一眼,“好久没见过谪仙岛的贵客了,不打算自报一下家门吗?”
“天下不平事终究太多。”碎梦冷冷道,“谪仙岛雷鸣不止,便是还有不公。”
“头一件不公,是当年灭门之仇,不得不报。”
“我刀法不精,愧对师门栽培。”他抽刀出鞘,寒意折射出亮得惊人的月光,是一道极为凌冽的起势。“不过无妨,现在我已不算是碎梦。若不足够,拿命来抵。”
“第二件,我问你们……龙吟的下落。”碎梦顿了顿,直直地盯着他。“龙吟呢?”
“龙吟?”听到那样熟悉的,反问的语气,碎梦心里一沉,不过对方很快大笑起来,“龙吟啊……已经死了吧。当年我可记得很清楚,那剑,那眼神,那架势,毁掉的时候真是太痛快了!”
碎梦那颗在胸腔里惶然跳动了十年的心,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好。”碎梦点了点头,把喉头一抹腥气咽下去,刀影倏地在月光下闪了闪,“剩下的,你快死的时候再交代吧。”
碎梦从周遭护卫中骤然消失又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朝他砍来的功夫最多也就一瞬,他惊出一身的冷汗,提剑直直挡了这一击,招架几招过后,随即趁着那碎梦凌空踏来的机会,剑尖调转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刺过去,一刀一剑即将交接的时候,那燕卫看着碎梦避都不避,任由着剑锋直冲着他胸口而去,显然是玉石俱焚的架势。杀手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样的刀来,他瞳孔微缩,这碎梦分明是不想活了,一开始便奔着和他同归于尽来的!他骤然收剑,借着力道往后连着退了几步,一仰身子堪堪擦过直抹咽喉的刀锋,脖颈上立刻多了一道突兀的血痕,就这一个破绽的功夫,周围的手下找准时机涌了上来,长钩一架,逼得碎梦不得不暂缓攻势,并着听雷刀鞘挡去合围,被那燕卫往小腹上狠踹了一脚,拿着剑指到角落。
“差一点。”那个燕卫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亏得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当年没杀了你,是我的疏忽。不过来找我寻仇的不计其数,你属实是不够看的。”
碎梦忍着腹部的绞痛喘了一口气,抬头冷笑道,“寻仇?我是来寻你当年剑下那龙吟来做亡命鸳鸯的!不过今天你也得死罢了!”
那燕卫挑了挑眉,剑尖一抖,示意围着碎梦的手下散开些,饶有兴味道:“没想到……我还能干一回给有情人牵线的活计,可真是善事一桩啊。”
碎梦闭了闭眼,借着侧身姿势的遮挡,手指小心地往衣襟里去探——他想,终于可以结束了。好多年,好多年,他唯独剩下的最后一个了结,也会在迸发的烈火热浪之中实现。
“好久不见啊。”碎梦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心一横就要掏出东西往外丢,却听到那突兀传来的声音熟悉又久违,几乎像是一场盛大的幻觉。在那一刻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惶恐不安地试图确定来人的身份——那就是他此生最流离的风,最多情的雨,最潇洒的剑,紧接着一抹身影轻飘地从天而落,语气是那股透着骄矜的沉稳:“你还是这么伪善,梁大人。”
他看到了龙吟。
那剑客穿的一身简素的黑衣,白发如雪地披散下来,左手拎着一根树枝,不容置疑地站在他面前。
“……!!”碎梦张了张嘴,却滞涩着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浑身发抖,因为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而失声。
“龙吟啊,”那燕卫轻蔑地笑了一声,“你可让我们好找。好不容易跑出去,怎么还回来了?”
“你的手不是废了吗?十年,够你拿得动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