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另一种相遇01
“你可以赢,五十招之后。”玉千城看着师弟一下子不那么快乐的样子,笑了:“要给人留一些余地,离骚。”
“真是麻烦。”
玉千城垂下眼睛,打量了师弟一会儿,叹道:“以后麻烦的事还要多。等你名动道域,还要学一学和人打交道的要处,学一学如何理事……”
“大师兄你在,这些事何需要我。”
“那你要做什么?”
天之道一下子被问住了,不过他一向不太纠结这些事,道:“那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剑诀很快就到了日子,一直期盼着日子,这日子就似拉长了过,天之道对剑诀热情有限,这些时日常常离开剑宗乱逛,到了剑诀前的几天,剑宗的人布置了一番,还派人去了刀宗。
宁无忧来的时候,天之道隐约心头动了一动,寒暄了一阵,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宁无忧依然笑着,言语温和,气息甜蜜,地织像是从前许许多多的次来剑宗那样,有着从容安宁的美貌。
“你不想试一试么?我的两个师弟都很喜欢。”
这一次带来的是松仁糕,天之道从善如流拈起一块,入口稍微有些冷了,松子一半磨成了粉,一半颗颗分明混在点心里,天之道点了点头。
“你瘦了。”天之道说:“刀宗练刀很辛苦?”
宁无忧笑了,道:“刀嘛,我虽然也练,一直练得不如何。这两年我都跟着山下的大夫学医,常常要出门,日日都走那么多路,自然就瘦了。”
天之道点了点头,宁无忧看他今日没什么笑模样,道:“你呢,为何不开心了?”
天之道下意识说起师兄的嘱托,宁无忧耐心听了一会儿,听到天之道说许多人去操办这次剑诀,明明只有他去,一会儿就解决了,不由笑了。
“你为何要来了?你喜欢看吗?”
宁无忧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喜欢看你练剑,何况……赢得虽然是你,别人却要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赢了,他们也会很高兴。”
“我不明白。难道不是自己赢了才更高兴?”
宁无忧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天之道看似很认真的问他,可他答不上来,只得转移话题:“也许吧,来,让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天之道站起来,想了想说:“你做的衣服呢?”
宁无忧道:“怕是短了,这几日我有空,再改一改。”天之道伸出手,回过身来看他,宁无忧会意,帮他把衣服脱掉了。
果然是短了。宁无忧已经照着长一点的做了,如今还是太小,可见天之道这一阵长得快,换下了衣服,天之道摩挲了一下布料,道:“剑诀之时,你要站着近些。”
“那可不成,你师兄也在。”
“那我叫他不去。”天之道理所当然的说,宁无忧苦笑了一下:“别这么提……我尽量吧。”
剑诀之日,宁无忧挑了个上风处,如此就算站的远了,也许天之道也能发现。剑宗挑了一个好地方,来了许多人,宁无忧已经来得早了,还有更早的。
星宗的丹阳侯也来了,刻意站在下风处,不一会儿太阳照在剑诀之处,先是天之道来了,另一个剑客姗姗来迟,天之道睁开眼睛,四处逡巡了一下。
玉千城抬起袖子,手指飞快比了个五,天之道的视线又掠到了更远处,宁无忧的信香太强烈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妥,再一看,一个陌生的天元在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请。”对面的剑客起手拔剑,天之道一翻掌握住了持之不败,剑影万千,一阵说不出的烦躁随着剑光翻飞轻易逼退了对手,他堪堪收住剑势,那人已满目愕然。
“你不是我的对手。”天之道说。
那人咬了咬牙,持剑攻去,天之道只是闪避。他闪避到第四十九招,一剑迎去,直逼对方颈侧。
“够了,天之道。”玉千城在场外出声:“你已经赢了。”
天之道索然收起剑,再看那人,汗出如浆,目光呆滞,他走了过去,径直走向玉千城,再回头看去:“无忧怎么不在,他回去了么?”
玉千城道:“走吧,他早走了。”
人山人海,都看到了那倾涌而出的剑影,宁无忧一开始也在看,然而他站在上风处,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个人站在人群中还带着斗笠,宁无忧看到他,再也忍不住,往山下去了。
西风横笑转身就走,恰好天之道已经转为守势,明明一招就能结束的,他安慰自己不算漏了什么,走得飞快,宁无忧追他要用上内力。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人群。宁无忧追了一段,周围无人,也不必遮掩了:“大师兄!”
西风横笑停了下来。
宁无忧喘着气,一跃而下,落在他身边,粗暴的揭掉了大师兄的斗笠,皱着眉头,西风横笑粗犷的模样却仍有当初的威仪,宁无忧忍不住抚摸他的脸,手还没碰到脸颊,就被狠狠捏住了。
“大师兄,”宁无忧用力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大师兄……”
西风横笑一把推开他,目光疾厉射向了山坡上,宁无忧微微一怔,隐约在风里捕捉到了一丝天元的气息,他僵硬了片刻,直到西风横笑说:“宁无忧,你疯够了没有?”
宁无忧咬了咬唇,冷静的说:“大师兄,你放不下的。要是你放下了,今日就不会来了。”
“那又如何,关你屁事!你不是和天之道定亲了!”西风横笑想教训师弟,又想转身就走,宁无忧忽然就笑了,道:“那你在乎么,在乎我和天之道定亲,你在乎他还是我?”
西风横笑目光如刀,割过去,宁无忧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人,但他知道有人就在旁边,只是没有露面:“你放不下天之道的剑,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怎么可能放下我?”
“你……”西风横笑气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走,宁无忧也不去拉扯,他心里何尝不是一片乱麻。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大师兄什么也没有否认。
这或许是最接近的一次了,能让他逼出来大师兄到底怎么想。宁无忧想到这里,又重重叹一口气。
——天元抡魁让大师兄离开了刀宗,心灰意冷,没想到偏偏是天之道的剑诀,又让大师兄心里活络了。
宁无忧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气,这话要是在前面说出来,他也不会像是如今这样颓然的接受——天之道的剑诀,居然是当初的剑诀。
是了,三年过去了,大师兄的手还是那么粗壮,那不只是划船的手,还是练刀的手,水上来去,心里的刀从未放下过。
“无忧。”
天之道站在山上,居高临下的一眼,扑面而来的信香涌来。宁无忧立刻警惕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霁寒宵刚才在这里,”天之道顿了一顿,像是解释一般:“还有一个星宗的天元。”
宁无忧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你……”
“我们回去吧。”天之道抓住了他的手:“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宁无忧定了定神,道:“宗主一定急着见你,你先回去好不好,我也该回刀宗了。”
天之道望了他一眼,许久之后,点了点头,答应得很勉强:“我送你回去。”
倘若不是天元抡魁,这一次剑诀也算一战成名天下知,不过有了天元抡魁的惊艳在前,人们也很难忘记一个十岁少年玩闹一样的躲避了四十九招之后一招克敌制胜,玉千城被老宗主骂到差点没绷住。
天之道,不能以常理揣度,也不能以常理约束。他有自己的道,摸索自己的道,别人告知他种种,仿佛伸出手抓住天人的脚踝,想趁他还未上云端之时拉下来。
玉千城无可奈何,允诺以后不做这种事,等他去师弟那里关切,天之道的屋子里只捆着一个人,霁寒宵。
霁寒宵晕了过去。
玉千城把他弄醒了,解了绳子,问天之道去了哪里。霁寒宵一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大名鼎鼎的天之道,出去还要跟我报备么?”
玉千城没说什么,又一个手刀,打晕了霁寒宵。
他出去之时,天已经黑了,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孕于云端,发于花芽之尖。
“旺财也不知怎么掉下去,差一点就撞到树上,真要撞上去还得了,怕腰也要断了,以后都要长得矮。”千金少在床边团团转:“本来要去山下买酒喝的,现在只能坐着看他了。”
宁无忧端了药来,听他碎碎念半天,此时才找到机会插嘴:“别担心小师弟了,去吃些晚饭,我房里还藏了一坛酒,你也开了吧。”
“是哦,今天是天之道的剑诀,他赢了吧?”千金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起来,宁无忧摸了摸风中捉刀的额头,还在发烧,他把药碗放旁边,先把人扶坐起来,换了个姿势拿勺子喂药。
这一碗药喂了下去,宁无忧又让他坐了一会儿,风中捉刀入门时也是个孤儿,喜欢光着脚丫站在戏棚子下面听戏,如今心野了,喜欢到处乱跑,千金少拎了酒菜进来,还给师兄带了包子。
“我来看着他吧,二师兄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宁无忧道:“不要紧的,你还长身体,回去睡。”千金少哈哈笑了几声,转过身就说:“就师兄你还觉得我是小孩子,旺财的伤没事吧?”
“他机灵得很,没伤到要紧处,只是有些发烧。”宁无忧又看了看他,千金少关心师弟得紧,不肯走,酒开了也没喝,宁无忧只得随他去了:“那你看着他,我可要走了。”
“哦,放心吧。”千金少一撑床沿跳坐上去,给师弟盖上了被子。
水边烟气淡淡,小屋里的蜡烛许久不灭,已至深夜,西江横棹坐在桌边许久,酒早就喝过了,却不能醉。这是练过醉生梦死之人的窘迫处,喝酒也只喝了个清醒,往事历历在目,一招一式,一进一退,剑光如何逼来……
他放下碗,碗里早就没了酒,白天宁无忧追上了他,原本他还是可以甩脱了的,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听师弟说几句话也好。
只是宁无忧生气起来,说话便没了遮拦,问他是在乎天之道还是为了自己而来,西江横棹心头震动,那余韵到现在还不肯消尽。
手掌拂过烛火,一下子屋子暗下去,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又落下来。天黑到天亮,其实也不长,往事眼前闪烁几次,就到天亮了。
“那可是天之道!当年他可是以八岁之身打败了十八岁的刀宗参选者,你看见那个人没有,那是刀宗的地织,如今也和天之道订婚了,哎,怕是几十年后,这神君还是落在剑宗……”
西江横棹看见那刀宗的地织,穿了一身妥帖修长的道袍,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玉冠里,站在剑宗几个人之间,专注凝神的望着天之道。那目光从来都是望着他的。
天之道的剑光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挥洒如难以用言语描摹的光辉,那个对战之人脸上的惊恐勾起了旧痛,西风横笑几乎要跳起来,按住腰间的啸穹,他一按,兀自醒了过来。
天之道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仿佛就站在西风横笑面前说。西风横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天手握啸穹与剑光相击的一震,震得他浑身骨头都呼啸,刀客有这一瞬,便是踏入另一道门,然而他在那一瞬之后,啸穹崩裂,而他也被剑光指在心口,他输了。
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西江横棹又睁开眼睛,周围都是嘘声,他一看之下,原来天之道竟然狂妄到不再用剑,只是逗弄对手,避而不攻,别人这样狂妄必然引得狂怒怨恨,但天之道如此,对手冷汗涔涔,似乎只想把这场剑诀敷衍完了。
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望了过来,锐利炽热,宁无忧神色大变,忽然就绕到后面,飞奔而来,西江横棹望着外面月光——他本来以为今夜,师弟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如果他赢了天元抡魁,无论如何他也会娶了无忧;如果他是个天元,纵然输了天元抡魁,他也会带走师弟。
但他输了天元抡魁,又不是天元,许以百年之约,却连地织的痛苦也无法抚平,更要增加一重痛苦,这样的婚约,不过是日复一日消磨过去的感情。
西江横棹又端起酒碗,酒碗空空,重重放下,捞起蓑衣,拿上船桨,推开门大步走入烟雨迷雾的萧索春夜。
雨水朦朦胧胧,恰在他踏出之后又下得大了,点滴落在水中,明镜如月,碎得纷纷落落,千光万点泪珠似融入桃源,他踏上小船,轻轻一划,船就驶向河流。
船桨沉重,不输于啸穹,啸穹没了,刀却留在他双臂的力道之间。西江横棹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似有声音,船刚平平滑出一段,那声音尖利的划破春夜:“大师兄!”
宁无忧站在岸边,双手拢住声音,不料西江横棹如若未闻,又一桨催动小船远行,宁无忧血气上涌,只知又是故意避开他,当下提起跃向水面,迅速急点,逼向小船。
刀宗的功夫刚硬威猛,却也有小碎刀步这样的急巧激变,宁无忧急行水上,竟然尤有余力,那船虽小,他落上去时却没有激起震动,西江横棹也收船桨停住,任由江水波涛轻轻晃动。
“你又想避开我,大师兄,你就这么怕见我?”宁无忧到此时才显出几分气息不匀,小船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不容逃避,西江横棹向来冷淡无情的拒绝师弟,此时却一阵心痛撕扯,嘴唇微微一动,侧过身去。
“你又来做什么……”
宁无忧并未听出这其中些许情绪动摇,他赶路太急,走到这里又用真气强逼,当下血气不定,低头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来找你,很奇怪么?我们一起长大,又倾心相许多年,我本以为你离开了刀宗再也不想沾染麻烦了,我又是麻烦之一……可你去看天之道的剑诀,大师兄,你放不下刀了,放不下刀,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你又把我放在哪里?”
“无忧……”
宁无忧笑了,这么久了,西江横棹终于要对他提起过去了,西江横棹沉默了许久,艰难的挤出一句:“你是地织,我不是天元。”
宁无忧咬住唇,忍住冲动等他继续说下去,但说出这一句都是艰难,西江横棹暗暗一声长叹,许多年后,师弟会明白的。
靠一时之气,如何忍过年年岁岁都要来的折磨。痴情只在一时一会,过了那一刻,那一时,不在那一地,那一段,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就只有这些?大师兄……”宁无忧低声说:“你以为谁先知道?我不提起,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可宁无忧只要西风横笑,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也不会变,你怎么不明白?”
“纵然我是个地织,我也是个大夫,这些事情我最清楚不过,大师兄……我会照顾自己了,也能顾好了你,”宁无忧小心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僵立不动的大师兄,依偎胸前,眼睛也热了:“你对我不理不睬,只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要别人,我只是敷衍他们,好一直来看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起我,你不理我的时候我都快痛死了,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欢我高兴,你走了之后我一天都没有真正高兴过……”
“我们一起离开道域好不好,”宁无忧闭上眼睛,贴着西江横棹的肩,在他耳边喃喃:“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道域……”
西江横棹不知不觉之间,手已经环上了师弟的腰间,一声“好”就在嗓子里颤抖,他低下头,小船微微一沉,又是晃荡,宁无忧晃了一晃,惊得用力抱住了他。
西江横棹闭上眼睛,手已经环住了他的,时间凝固在桃源渡口纷纷雨水里,宁无忧抬起脸冲他笑着,眼泪不断落下来,落在他肩膀上,西江横棹喉头一哽,抓住他的腰扯开来一推。
宁无忧连退几步,几乎要落下船去,怔怔道:“大师兄?”
“你非要知道不可,”西江横棹逼自己狠下心肠,冷言冷语,凝视那双从前快活的眼睛:“从前我以为是天元,又是师父安排,对你自然……但我不是天元,那些事不过一场幻梦,旧日之事,你又何必恋恋不忘……我早不在意了。”
宁无忧摇了摇头,目光发直,过了片刻低下头去:“你怎么还这样……”他的声音发虚,西江横棹转过身去:“难道天下人都要爱你才是?你虽是地织,也只对天元才有……”
“我不是地织!我是宁无忧,是你说的一生一世,安宁无忧!是你的师弟,是你要我循规蹈矩,听师父的话,要我照顾别人感受,要我当一个光亮的好人,受人喜欢,不要让你失望!你看看我……”宁无忧气急败坏,目光凶恶,声嘶力竭:“你看看我,西风横笑,我是个大活人,不是庙里的泥塑,不是别人写了几笔要去配一个天元,我就甘心的!”
雨水下得更急了。
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何时,那雨声就变得嘈杂起来。也许是春天尚未舒展,夏天也为染上热度,半冷半热之间的雨水,也在春天的轻柔和夏天的暴戾之间徘徊犹豫。
一只手轻轻拍在肩上。
玉千城看向江面,小船微微打晃,他耳力极好,那几句话又是嘶吼如野兽一般,他微微垂眸,天之道的表情近乎严肃,眉头微微皱起来,又似乎不解,却又不想问出口。
西江横棹心潮翻涌不定,几乎要乱了筋脉流动,宁无忧抹了抹脸颊上的泪,雨水又激烈的落在船上,落在江上,他眼中绝望如困兽,西江横棹突然一撑船,将船掉头,茫茫乱转的小船顿时止住了,要向另一边不远的岸上划去。
宁无忧一时不稳,脚下又是一晃,大师兄一言不发,脸色铁青,他又有何好怕,咬牙狠狠道:“你真的不在意我?”
“不在意。”西江横棹粗哑着嗓子,声音却也染上了冰冷愤怒:“你要嫁什么人,难道还要我管?不喜欢就不去,还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
“好。好,你说的,既然你不在意我死活,不管我要做什么,大师兄,你不要后悔!”宁无忧冷笑一声,倒退一步,西江横棹不敢看他模样,漠然道:“是,我不在意……”
扑腾水声,船上已无人影,西江横棹惊得呆住,往前走了一步,船上果然是没人了,河面吞了一人下去,却半点声息也无。
常人落下水自然要挣扎,可他急切望去,竟没一点影子。
“无忧!无忧!”西江横棹心头冰冷,偏没有一点动静,像是师弟闭气躲在水下,他不该乱了方寸……倏然间,他长吸一口气,船桨一横,跳入水中。
水面茫茫,水下更是漆黑,好在宁无忧一口气闭得不够长,已从下面浮上来,西江横棹游过去一把抓住他,宁无忧一看是他,打开他的手臂又要往下又去,西江横棹如何能忍耐他如此,两人水下纠缠几招,宁无忧忍不住吸了口气,当下呛得不住,再无力怄气,被西江横棹拉扯游向水上。
一时是西江横棹拉着他,爬到船上时,已是宁无忧不顾一切抓住他的衣袖,西江横棹按他腹部,逼他吐出水来,宁无忧浑身淋漓湿透,待水吐出来一些,嘴唇翕动,已经出不了声,西江横棹却看得分明,他分明是在说:“你既说不管我,为何还要来救我?”
说完这一句,宁无忧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西江横棹急喘不止,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胸口,逼他把藏在血肉里跳动的东西拉出来,然后焚烧一切,把除了他和这人以外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船靠了岸上,西江横棹抱着昏迷的宁无忧,朝着刀宗之处走去。天元近在此处,他却一无所觉,自顾自走远了。
许久,玉千城说:“走了,该回去了。”
天之道听话的跟他身后,倒是玉千城觉出几分好奇:“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天之道摇了摇头,眉间疑色渐淡,淡漠之意更浓,风里飘荡的信香依然是花一样的浓烈,却似藏了许多凄楚。玉千城深知天元本性争强好胜,尤其于地织之事上,小师弟大概真的是年幼不知情爱是非,这倒是一件好事了。
回返剑宗,天色隐隐发青,天之道不妨地上还躺着个霁寒宵,一时间心思又潮涌而起。霁寒宵睡着之时,既不乖戾,也不聒噪,天之道自他身上跨过,到内室时,忽然想到:若是师兄或是宁无忧刚才在这里,只怕又要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
这两人时时规劝他,莫要对他人视若无睹,恐教人误会成傲慢无礼,然而他心无一物,这些不过是他人杜撰强加过来。其中最蛮横者,莫以霁寒宵为最,剑诀之后,霁寒宵趁人不备就进来冷嘲热讽,还要与他一试,忍无可忍,他揍了霁寒宵,这人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嘲弄他一无所知,不知宁无忧心里牵挂的是刀宗的一人,于他只是无可奈何,虚与委蛇,不多久就会抛弃他别投怀抱。
“你不信是不是,你去打听打听西江横棹,此时他们必然私相授受,早就抱在一起了!”
天之道一直沉默,到此处终于难忍心头的疑惑:“我实不知,你打听这样清楚,和你有什么关系?”
天地可鉴,他是真心请教,未料到霁寒宵一下子呆若木鸡,大梦初醒,大滴眼泪夺眶而出,划过俊秀的五官,更添几分难以言说的荒谬。
霁寒宵大哭起来,又要遮掩面目,奈何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好扭身躲避被天之道目睹丑态,一边哭泣,却又一边骂,骂西风横笑不中用,辜负了可怜的无忧,又骂自己为何不是天元,否则西风横笑不中用了,他恰好可以照顾宁无忧一生一世,正正经经订了婚的天之道,反而是最后一个,霁寒宵哭了一阵失落的回头看见天之道,骂他没用,这个没用骂下去,天之道上上下下打量他,霁寒宵心丧若死,也不在乎,问他:“我说了这么多,你生不生气?”
天之道还没回答,霁寒宵已经抢在前面回答了:“你一点不生气,你要是真心喜欢他,此时就该气得一剑杀了我。”
“你要是想死,不远就有山崖,”天之道怕他想不开,在这日日夜夜他要睡觉的地方自杀了:“也有河流。君可自取。”
“我为何要死,人人都看不上我,我就要去死么?我纵然不是你这光彩耀人的天之道,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取了性命的!”
天之道又想起玉千城和宁无忧教他的话,摇了摇头,就要走进内室,霁寒宵歪在屋子里,冷冷道:“你连看也不去看?还是说,你怕看到了受不了?”
天之道停下来,想了一想,一道剑气不轻不重撞在霁寒宵穴道上,吵闹不休的挑衅顿时停止了。但他心里浮起一个念头,霁寒宵这样的人,绝无逻辑可讲,要是他听之任之,或为所动,总有一日他也会在茫茫人群之中,失去逻辑,不通剑诀。
若是如此,倒还不如不知道别人所谓的道。他有他的道,为何要得到别人的许可,因此去与不去,发乎本心,本心说去。
天之道飘然而去,此时还没有下雨。
回去路上,玉千城彬彬有礼的道歉,要他忘了从前的事,天之道还有些恍惚,没有听得大概,只听师兄说,以后的剑诀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无论是点到为止还是倾力厮杀都可以,一下子就点通了一些事,天之道点了点头,悟道:“本该如此。我想如何,那就是如何。”
玉千城没有生气,只是微笑,两人半句也不提起刚才见到的事,玉千城不提是觉得不合适,至少不合适在此刻提起,当然要是师弟问了,他还是会说的,然而师弟虽然悄悄地来了,竟然也没有很生气,可见是情爱不足,对那刀宗的地织只是见多了的面子情。
也对,天之道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并非全然无情,玉千城又叹了口气,不通人情世故,多好啊,可以把世间看得轻如尘埃,但当了神君可不见得就是如此了,凭天之道的嘴,就能把剑宗上下气得受不住。
他们回到剑宗,各自不言,回了自己住处。天之道屋子里还有个昏厥两次的霁寒宵,索性在冷硬地上卧了一宿,天之道跨过他,回了自己住处,换了一身衣衫,春雨烦人,他便觉得又该叫宁无忧给他做几身衣衫,不知那人还肯不肯。
宁无忧也不知人事的睡着。他重重堕下,直入黄梁香气,有人拉扯他的手臂,把他往船上拖,还能是谁,还会是谁,他一把抓住那人质问,既然你不在意,过去都是误会,是错觉,现在还要管我生死做什么?
那人低垂了脑袋,恶狠狠看他,却又很快认输,把他抱起来,放在船心,宁无忧一闭眼之间,就在桃源渡口了,雾气茫茫,封锁的结界也不过如此,小船出了桃源,最后停在附近的一处小岛,他们登岛寻了一处山洞,餐风露宿,又过几个月,造了一处小屋栖身,借用夏日一束野花,几颗野果,洗干净了衣衫,天地见照之下拜叩成亲。
洞房花烛之夜,宁无忧再无疑虑,可以狠狠报复这几年来的冷淡折磨,他胡搅蛮缠,装醉胡闹,逼得西江横棹狼狈的解释种种,都不肯听,又要大师兄发誓以后再不对自己说谎,还要夜夜都说好听的补偿……兀然不觉又一块帕子落在他额头上,拭去冷汗。
西江横棹默默为师弟擦身,见他梦中微笑,想起昨夜师弟,自他走后一日也没有高兴过,心道:“我所做所为,自认天地无愧,可落到今日这般,到底是对是错,我是该带他一起走,让他和我一样为世所弃,郁郁余生,这才是对他更好吗?”
他一念如此,心里所有的柔情心酸又冷冻成冰,沉甸甸往下去。无忧不知道世事艰难,他怎能一起犯糊涂。糊涂犯下,将来报偿皆在无忧身上,既知如此,再要顺水推舟,充作不知,便是他一手推师弟入了深渊了。
西江横棹怔怔半晌,身后一声叹息,他也不回头:“师父,您老人家也来了。”
织云翼一见屋中如此,便知是宁无忧又去纠缠,而西风横笑也未忘情,长长一叹,道:“无棹,你放不下他,何不成全他。”
西江横棹道:“他还年少,没见过多少人,才以为世上只有我。何况……何况他是地织,该过一生安宁,不需操心的日子,只是天之道还小,还不够让他倾心。”
织云翼摇了摇头:“傻孩子,他傻,你也一般傻。”西江横棹站了起来,双目恋恋不舍,尤看着师弟:“我走了,师父。他日无忧犯傻,望您多顾着他一些。”
年少情长,只是两人之中,西江横棹年岁更长,心事更重,又曾云端重重落下,对世事更多几分悲观黯然。念及师弟一时间想不清楚,可将来周围环绕的人事更多,更受人善待,他们之间的一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宁无忧还未醒来,黄粱梦就已冷去,彼时梦里西风横笑打渔时捡回来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周围难寻痕迹,于是他们两个又急急忙忙寻了母羊,搭了个地基,只怕两个孩子长大了不够住……忙忙碌碌,琐碎寻常,百十年刹那而过,化作一滴眼泪缓缓滑下。
阑珊春雨,一晃两个月雨水渐收,宁无忧没去剑宗。到了初夏,山下杂事甚多,宁无忧奉命和几个师弟去为一处村落里探查异象,等他回来,守门的师弟看见他便笑:“宁师兄,今日有人来看你啦。”
宁无忧心中一阵狂跳,柔声道:“是谁来了?”他那样高兴,那师弟道:“你进去便知,人还没走呢。”宁无忧走进去几步,忽然恍悟:怎有可能是大师兄,大师兄来了,大家可没这么高兴客气的。
一阵风吹来,隐隐有清凛气息,宁无忧一时便慢下脚步,又走几步,看看自己衣衫也脏了,出门穿的是草鞋,可不是邋遢极了,他便要绕道去,却忘了天之道也能时时察觉,一瞬就拦在他面前。
“天之道,”宁无忧只好将就这模样了,柔声道:“你怎么来了?我今日有事出门,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天之道上下打量他一会儿,道:“不久,师父让我来看看你。你要去换衣服么?”
宁无忧点了点头,天之道随即说道:“我们一起去,我不想听师兄和你师父聊天了。”宁无忧微微一怔,无可奈何,又点了点头:“好吧。”
宁无忧住的院子,其实也无什么特别。刀宗弟子众多,单独的小院子便不那么够,他单独住一处,又收拾了一角拿来处理药材,炼药还要去山下,今日一天晴好,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竹匾上都是晒着的药草。
到了屋子里,更是柜子上瓶瓶罐罐,显得拥堵。一股缭绕的苦涩挥之不去,宁无忧打开了门通风,天之道四下一看,一角有一个屏风隔开了,道:“我去那边,你换衣服吧。”
宁无忧道:“也好。”他其实还要出去打一盆水才能收拾干净,只是天之道跟了来,难免想到是不是别有用意,借着早上出门的水擦了擦,又换了一身青袍,换了鞋子,天之道还是没有出声。
他实在大意了。
以往每次去剑宗之后,他就去大师兄那里,但上一次闹得太大,不仅让师父教训了一番,更是劝他不要再破坏大师兄如今的宁静。这样一鼓作气,一而衰,再而衰,三而竭,折腾许久,疲惫渐生,他便不再去剑宗,只是去刀宗下面替人治病,于此道他倒是真有几分天赋,越有天赋,越是执迷,一晃就忘了自己剑宗还有个小未婚夫。
如今天之道等门来访,虽不明说,却也意思在了,宁无忧换好了鞋子,道了一声:“天之道,我好了。”他站起来,又看了看镜子,好在天光晦暗,显不出几分憔悴,他又看过去,只见天之道从屏风后面出来,擎了一本书看着,宁无忧一看便笑了:“这是医书。”
“唔。”天之道不舍得挪开眼睛:“借我。”
宁无忧道:“等我看看,是不是抄完了。”只因书籍易生虫蠹,他自己的医书往往抄个几本,以作备用,天之道看得入神,也不理他,又走到门边去,宁无忧只得点了灯台,又去外面找了弟子叫他们通禀剑宗的客人。
玉千城告罪了一声,便去认领师弟。抽走师弟手中医书,道:“你若要夺,我登下碎了他。”天之道无可奈何的跟他出去,才看到宁无忧换好了衣服,这一身衣服空空落落,显得大了,随即了然:这不是衣服做的不好,是这人瘦了许多。
因而诚心道:“再瘦下去,你穿什么也不够了。纵是为情所苦,也要多用些饭菜。”
宁无忧和玉千城同时愣住了,许久,玉千城转过头去,道:“师弟,咱们回去了。”天之道虽不知哪里有错,却又知道自己说的不和师兄心意,点了点头,又看宁无忧,只来得及说一句:“你何时来剑宗?”
宁无忧心里已经明白了,不知何处,剑宗的人听说了那些事,他敛起笑容,淡淡道:“过一阵吧。”
玉千城闻言微微一笑,道:“宁师弟,家师也常常挂念你,又说你送的茶叶难得,若有空时,还是来走走。”宁无忧看他神色,半点没有痕迹,不愧是剑宗未来的宗主,客客气气道:“能得老人家青目,是我幸事,过几日便去叨扰他老人家。”
那天夜里,宁无忧和师父谈了很久。
当初订婚的时候,他想着不久就要和大师兄私奔了,和天之道的婚事无需顾忌什么,说到底,谁都知道天之道才八岁,这婚事要到很久以后呢。
如今他大概劝不动大师兄私奔,留在道域,就要考虑将来的事,天之道很好,虽然还是很小,但心思澄净明澈,将来一定前途无限。
最坏的情况,天之道会对他提一提退亲,那时候他只希望师父能够答应。但若是天之道没有提亲,什么时候天之道明白这件事了,宁无忧也会直言道明。
“我想他不至于恼羞成怒……他和寻常人不大一样,”宁无忧喝了酒,杯子放在桌上:“师父……我不想嫁给他,他比千金少还小,这些日子我都把他当弟弟看……”
“这婚事是神君提的,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提?”
宁无忧埋在手臂里,闷闷道:“因为我是地织……”
“傻孩子,自然是因为你是地织,也因为天之道赢了天元抡魁,老头要保住他,就要两面抹一抹,表面看得过去。”织云翼叹道:“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瞒得过什么人,剑宗的人为何不提,自然是你心里如何想,于大局无关紧要,至于天之道……等他年纪大了,师兄弟有没有这么亲近,也难说了。”
宁无忧抬起头,酒熏晕了他的理智,却没有熏坏了他的脑子:“那天之道不是很危险?啊……宗主不宗主是剑宗的事,神君,那可是道域的事。”
“替天之道说亲,就是变了法子弥补他。”织云翼摇了摇头:“你若不肯,剑宗宗主就该头痛了,原本这也是个拖时间的法子……退亲的事,不必急于一时,未见得天之道真能活着来娶你。”
宁无忧摇了摇头,不敢想象那幅画面,也许将来天之道长大了,知道了他和西风横笑那些事,那夜不见得如何。天之道一向不太钻牛角尖,这件事未必是个打击,叫他觉得颜面无光,但若是哪一天意识到周围人有这么多弯弯绕绕,那还会和现在一样,不通世俗,坦荡舒怀么?
那自然就不同了。
宁无忧将心事向师父坦白,本以为最坏就是被师父教训一道,其实他虽是刀宗里金贵的地织,本性却没那么娇弱,别人骂他几句,他虽然低头不辩,多半只是为了省了麻烦,但要叫他心里难过,也只有那几个人说的话他才格外入耳。
不料师父却浑不在意,还说剑宗也不会在意。神君归属才是大事,天之道的生死,于天之道也是大事了。他这个稀里糊涂挡在中间的地织,只需继续规规矩矩,做好表面功夫,一切皆要看命运如何安排了。
宁无忧忘了问师父,万一真的要到那一天该如何,他飘飘荡荡,游魂一样走出去,回了自己院子,往自己的床上一趟,长叹一口气,抬手遮住了眼睛。
还是去当大夫吧……当个大夫简单多了。
初夏雨后,宁无忧穿过小路,站在近在咫尺的月亮门前,发觉这附近粉刷过了,刷的很白,他听见幽幽的排箫的声音从屋顶洒落,就像湿润的树叶上落下许多雨水。
“天之道——”宁无忧朝屋顶上面喊了一声。
“你上不来么?”天之道坐在屋檐上说,这倒不至于,宁无忧碍于身体不是练刀的料,刀宗刀法学的不如何,但是内力还是扎实的,轻轻一跃就上了屋顶,屋瓦一片片铺着,天之道坐在屋脊上,拿着排箫默然看过来,宁无忧停下来小心的说:“嗯……怎么没有酒?”
“你想喝酒?”
“坐在屋顶,很适合喝酒。”宁无忧走到他身边:“上次我来时你闭关了,正好祝你又有精进。”
“我不是闭关,”天之道顿了顿:“有些事想不明白。”
宁无忧愣了一下,原来如此,上一次是不太想见他,天之道又举起排箫凑到了嘴边,显得有些萧索,却无多少沉重。
宁无忧歉然道:“抱歉了,对不住,既然如此,今日我先走了。”
天之道心里,很不愿意他走,但不知为何,他又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宁无忧走到屋檐边上,一跃而下,天之道便看不见什么了,只有不远处的树影摇摆。
这又是什么,为何一个人来了,走了,他看着这片天空便不复平静了。天之道隐隐约约觉得应该问一问宁无忧,这人当初狼狈失态,一点也没有今日的温和安宁,又或者说今日格外放得开了,连从前那隐隐约约的哀愁也淡去了不少。
“宁无忧——”天之道突然说:“你的书还在我屋里。”
宁无忧的声音传来:“无妨,下次再拿吧。”
天之道又坐下去,坐下去拿起排箫,胡乱吹了几声。不知过了多久,宁无忧的声音从屋下传来:“你今日脾气好差,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天之道沉默了一会儿,跳了下去。宁无忧微微笑着,那样子看起来颇为可恨,过了一会儿,宁无忧说:“我要去几个村子给人瞧病,你一起去的话,鞋子衣服最好换一换。”
初夏时节,田埂还湿,鞋子上不多时沾上了许多泥巴,便不够轻飘舒适。宁无忧带的药箱里还有一把竹篾,就为了刮走泥土,他让天之道坐在石头上,想替天之道刮了,被天之道拒绝了。
“再往前面走一阵就到了。”宁无忧好声好气的说:“生病的人,脾气一般不会很好,你不要和他们计较。煮药要花一些时间,有些孩子可能会缠着你玩……”
天之道捂住耳朵,宁无忧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裹了的糖,天之道无语至极,推开了他的手。
之后,宁无忧便没空再管他了。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宁无忧敲了敲门,熟门熟路给那户人家里的妻子看诊。看诊看到盏茶功夫,村子里别的人也络绎不绝,渐渐把屋子堵得难进难出。
等这户人家完事,宁无忧又赶紧去了其他几户,把脉,问症,开药……一个村子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等到宁无忧要走时,才发现天之道不知何时出去,找了棵大树,睡在树叶掩映之间。
一条衣带长长垂了下来,枕着手臂的天之道,从树叶摇动的影子间投下目光。宁无忧站在树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天之道还是没动静,他就不再提醒,站在阴凉下望着远处田埂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天之道撑了一撑,微微一个侧身轻快落在树下。宁无忧微微一惊之下,天之道已经站在他身边,声调古怪:“唔,我让你等了很久?”
宁无忧微微笑了:“怎会,我正看风景看入了迷,走吧,该回去了。”
天之道第二场剑诀,在这一年的秋日,宁无忧再去剑宗的时候,已经是剑诀之后。
有人说天之道身来剑骨,是个活脱脱的剑神,若非宁无忧亲自见了,怕也要相信这番话,这一次剑诀,伤了天之道右肩胛骨,宁无忧来得晚,大夫已经包扎过了。
因不能用右手,天之道随意用左手舞剑,剑轻飘优美,弧线如仙人痕迹,宁无忧看了很久,仿佛一夜之间,有什么从天之道骨子里苏醒过来,让他从之前百无聊赖的孩童,变成了跃跃欲试的少年。
仙舞剑诀仙气飘飘,宁无忧看过许多次,但行令剑围书影万千,行止如意,他只在天元抡魁上见过那么一次。如今天之道曼然而行,行令剑围万千剑气圆转如意,方寸之间,就被剑光全然笼罩在森寒,宁无忧不由想,就为了多看一次行令剑围,他也甘愿多来几趟。
这已经是婚约的第四年,转过了秋天,天之道就十三岁了。剑宗也开始关注年纪正好的小孩子,刀宗开始送年幼聪慧的少年人入修真院,十二年一轮回,往往起势要早得更多。
春寒料峭时,宁无忧讨了师父的许可,离开道域去到一座小岛上采药和野茶。他撑着一条小船,穿过结界,又在江上破水而行,靠岸系上绳子;这座小岛他已经来过几次,草药也是看好了时候,有一株极为稀罕的草药就在此时要采,他探看了一番,决意明天再来,天亮时还能采了刚刚吐芽的野茶,早些处理。
下山路上,天虽黑了,宁无忧还是发觉出异样,路上有一重一轻的脚印,树上新划的刀痕,他抽出身后防身的小刀藏在袖子里,一路警惕,到了拐角下山处,一把药粉洒了出来,直奔门面而来。
“所以说,二师兄你出门时也该叫上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蟊贼,偏要挑着你……”
宁无忧将麦芽糖掰碎了一块:“连师父都说我干得不错,你也太看不上你师兄,正经要动手,我还未必输给谁呢。”
千金少坐下来,接过了麦芽糖,嚼得咯吱咯吱响。宁无忧伤了右胳膊,比起撂倒两个蟊贼的巨大胜利,这些伤可不算什么了。他把人迷晕了,拖上了船,后来交给守着结界的弟子,高高兴兴带着药和野茶回来了。
“也不知他们为何跟着我,我又没什么好抢。”
到了第二天,剑宗突然派了人来,别无其他,那两个蟊贼突然死在了剑宗牢里。
本来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如今因为人已经死了,难免让人生出怀疑来,剑宗派人来问一问当时的情形,宁无忧偷偷回屋子里,赶紧梳妆换了衣服才出来。
“宁师兄,你可曾发觉有别人,或是有什么信香气息?”
宁无忧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些,不过我不……不是很确定,那气息一时有,一时无,也许是无意见擦上的……”
“这可不是小事,涉及地织之事,神君交代定要彻查清楚。”那个弟子重重咬住神君二字,宁无忧苦笑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实在是……那时候太混乱,我又受了惊吓,也许是幻觉,若真的有天元在旁,我又怎么回得来呢……”
“唉,这也不能怪师兄。他日若有线索,师兄记得来剑宗通知一声,自然,我们也会继续调查。”
宁无忧万万没想到,那样敷衍的谈话,很快有了别的结果——剑宗邀请了道域的几个天元,要他也去赴会,实则是看一看,认一认,宁无忧拿了帖子,问了问师父,谁知师父也是一般极为在意,道:“你尽管放心去认一认。不过,神君这些日子可不大好,你去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剑宗的地牢不该如此疏松,那两个贼子被人灭口,伤口都是一剑封喉,玉千城听到消息时,正在师父身边,归海寂涯正在回禀一些宗门事务,这个消息让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当时值守的弟子可曾问过?”
“都问过,只说别的都没什么,只有……霁寒宵来过一次。”
归海寂涯皱眉,玉千城暗暗叹了口气,俯身向师父道:“师父,此事我去查查。”剑宗宗主微微颔首,随即又道:“小宁好久不曾来了,送来两个毛贼,人倒是不来,你替你师弟催催。”
玉千城还没说话,剑宗宗主又叹道:“可惜还差两年。”
玉千城笑了,道:“师弟不急,师父何必叹气,我看师弟成亲之前,剑术定有大进。”
离开剑宗不久,玉千城就看过了地牢,亲自过问了守地牢的弟子。等了一天,霁寒宵回来,听说贼子死了,微微一愣,玉千城见他惊讶之色,到也不怕他是假装,知道这师弟愤世嫉俗,深入骨髓,装,是不屑一装的。
霁寒宵也不隐瞒,否认自己杀了人,声音暗藏傲慢,只等玉千城追问几句,便要发作一番。
不料玉千城点了点头,道:“当初宁师弟只是将人交到桃源渡口守卫之处,恰好是剑宗轮值。当不是什么精心布置的陷阱。”
说到这里,霁寒宵恍然,没想到玉千城竟然怀疑刀宗自演自作,用意可疑,玉千城负手缓缓走出了地牢,眉头紧锁,神色沉冷。
不过多久,剑宗发出帖子,请各宗天元来赏玩疑似前人流落海外的一些画轴、器物,只有刀宗寥寥几人知道是为了认一认天元。
宁无忧一到剑宗,就去看天之道。
今年过得闲散,院子里安了一张软榻,宁无忧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慢慢推开门走进去:“离骚,你还没起来么?”
日上三竿,用天之道的话来说,正是很好睡的时候,天气暖洋洋的。宁无忧一进去,绕过屏风,就见帐子放下来,晃了几下,又不动了。
“天之道?”
“唔……”帐子后传来模模糊糊一声,宁无忧凑近了闻一闻,顿时无语:“霁师兄,你玩够了没有?”
霁寒宵恼羞成怒,一把掀了帐子,宁无忧一见他连鞋子也没脱下就上去了,不由道:“躲在此处,是要吓人?”这也太幼稚了。
霁寒宵恼道:“宁无忧,你来这里干什么?天之道去了明昭曦,你不知道么,如今他移情别恋,天天与逍遥游私会……”
宁无忧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一片深情,我听不下去,这就去了。”
剑宗的宴会,逍遥游也来了,玉千城叫人把天元用过的茶杯送到后室,宁无忧认了一遍不得其果,又听说剑宗宗主一阵不出来了,如今上下都是玉千城管事,也就告辞离去了。
按照素日的习惯,此时还早,去看一看大师兄,远远地看一看,回去也够了。宁无忧心里总有一种朦胧不去的渴望,或许只要时日够久,他变得够好,还有机会让彼此之间留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这渴望实在不能叫人知道,只好深深埋在心底里,远远的看一眼,只会让那微弱的火苗更加弱淡昏暗,渐渐往深处扎根,生得心魔丛生。
今日却不同,宁无忧远远站在树林间,却嗅到一息天之道的信香,沿着气息赶去,就在离了不远的荒芜河边,碎石残木,剑痕累累,天之道站在河边,对面立着西江横棹,两人沉默之时,一滴滴河水从树上摇晃而落,落得如下了一场小雨,许久,天之道淡淡道:“你输了。”
西江横棹似在恍惚之间,船桨已断,虎口裂了出血,天之道还没有说话时,他还能沉静,望着自己的手,天之道开口,他便回过神来了,似乎看着远处,看着天空,道:“我输了……又输了一次。”
“我倒是以为,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天之道缓缓说:“你的刀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不必。”西江横棹神色冷硬,看向不远处的影子,道:“败者的名字,不值去记。”
宁无忧呆站了许久,不知为何没有走出去,西江横棹受了伤,看起来还受了打击,比起上一次天元抡魁,俨然更加不可靠近。
“无忧。”
宁无忧被天之道的信香唤回了魂,隐隐的,这一次天之道的信香像一个天元不收敛之时,那锋芒和威压叫人难以呼吸,他勉强没有躲开,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为何和他打起来了?”
天之道看了远处一眼:“你的师兄请我和他一战。”
“你是这么好说话的,谁叫你动手你都答应?”
天之道顿了顿,好整以暇的叹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难说话的人么?劝你欺负我,莫要过甚。”他朝宁无忧伸出手,宁无忧下意识看了看他,沉默的挽了那只割开来的袖子,除了袖子,别的伤口再没有了。
有很多时候,他忘了天之道是道域难得一见的天才,天之道比起当年,长高了许多,想来不久之后就会超过他。
“无忧,”天之道忽然说:“我想离开道域。”
宁无忧一下子呆住了。
天之道没有再说下去,他淡淡的微笑,眉眼之间似乎又平添了几分友好又闲散的倦色,宁无忧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可以多问几句。
“去哪里想好了吗?”
“嗯,逍遥游说外域之大,要比想象更广阔的,可我担心我想象有限,也许我会找一些感兴趣之处……”
“哈,那就是没有了,你和逍遥游走得这么近,难怪霁师兄吃醋了。”
天之道对这个笑话,也只是回以一笑,宁无忧说出了口才觉得有些冒犯霁师兄,他平时向来不这样,今日被大师兄和天之道打一架弄得心不在焉,走了一段,仙舞剑宗遥遥就在不远处了。
“无忧,”天之道停下来,缓缓转身,捏住他的脉搏:“你的信香很乱。心也跳得很快。”
宁无忧愣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露出难过的神色:“对不住,我本来也知道一些,只是……”
天之道看着他,微微抬起目光,那是探究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宁无忧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也许你也知道了……”
“嗯,”天之道平静的说:“可你没有去。”
“没有去?”
“你不去追他,跟我走了一路。”天之道淡淡说了一句,又道:“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是为了天元抡魁么。天元抡魁都过去了五年……”
宁无忧垂下眼睛,他想说自己早就知道剑宗宗主的安排是为了避免剑宗内斗,但是天之道却在说……说他们之间的关系。
八岁的孩子是孩子,十三岁,十四岁,已经会喜欢什么人了,他那时候早早笃定了和大师兄在一起,说年少不会喜欢人,喜欢也是错觉,他第一个不信。
天元抡魁过去了五年,但他会喜欢那个人一辈子——这句话说出来,宁无忧自己也觉得苦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追上去了——追上去,被拒绝,他会觉得痛,他不想经历那痛楚。
“五年了,你都没有和他在一起,以后能在一起吗?”
宁无忧摇了摇头,下意识如此,天之道居然真正在为他考虑此事,又叫他难以形容此时的复杂酸涩滋味,许久,宁无忧叹了口气,道:“你到外域,要小心别人用别的手段害你,等我为你炼一些常用的药,我真怕你得罪了别人,还一点不知。”
天之道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说:“果然,你还是对我很好。”
宁无忧叹了口气,有时候他觉得天之道变得日渐沉稳,有时候又觉得这孩子实在是不太容易叫红尘染得俗气,天之道看向远处,淡淡道:“该是如何,自会如何,无忧,我会对师父提起,等我一走,放你自由。”
自从那一日后,宁无忧许久都没去剑宗,也没去找西江横棹。一晃就到了秋天,剑宗还是没传出什么消息来,过了春天,天之道就该十五岁了。
这一年的秋天,学宗传出了举办红叶棋局的消息,据说外域的来客云棋水镜黓龙君要以棋会友,这个消息差不多是秋天最热闹的盛事了,正好秋天也是各种祭祀节庆之时,宁无忧很想去看看,便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问天之道去不去。
他去剑宗的时候,气氛不大好,归海寂涯派人去送消息,请他在待客的花园里等一等。不多久,天之道慢慢来了,高冠华彩,神色淡漠,他看向了宁无忧,转头向归海寂涯道谢,归海寂涯走了,宁无忧神色讪讪,觉得来得不大巧。
“红叶棋局?我不通棋局。”
“只当看个热闹,何况云棋水镜和休琴忘谱的棋局,你不想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学宗七雅的风华么?”
宁无忧怂恿得太明显,天之道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又叫人送上来酒,酒是好酒,两人坐在花园里喝了几杯酒,树叶颤颤离枝,摇曳飘落,宁无忧伸手一捉,捉在手中,眉间浮动醺醉,天之道望着他,宁无忧微微一怔,笑道:“你喜欢?”
“喜欢。”
宁无忧笑得狡猾起来:“送你,就当……就当谢你请酒。”他这样说着,天之道投来似有深意的一瞥,随即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剑宗宗主染了风寒,一时间不见来客,这一次宁无忧约了天之道,虽然很顺利,心中却不是很拿得准。他看得出来,天之道这些天只怕过的不是很痛快。
为何不痛快,他没有问,有些问题是他不能问的。但是他也猜得到,多半和剑宗之事有关,他提醒自己,绝不去问天之道什么时候离开道域。他太想知道了,但唯有克制,绝不能去问。
趁着秋日,宁无忧在山下炼了一个月的药,红叶棋局将至,他把炼好的药收拾好,顺便去看了看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格外需要关注的人家。
一旦冬天到了,路上就会很难走。纵然是他也不能常常下山,药草也缺,所以秋日里再去看看,趁着过冬之前将病人再照看照看,也是为这一年收拾结尾了。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好。只剩下最远的一两个村子里,宁无忧每每路过西江横棹的住处,都要多看几眼,小船停在门边,一连几日,宁无忧终于耐不住,一天背着药箱,停在门外边。
他抬手敲了敲门,心里紧张,刚敲门几声,便听一个柔软的声音道:“是谁,这就来了?”
一个女子匆匆打开了门,宁无忧目瞪口呆,那女子粗衣荆钗,因着年轻,有一张活力健康的脸庞,冲着宁无忧笑:“您来找戚大哥……”
“我……我是来找他……”宁无忧结结巴巴的说:“我是……”
“戚大哥出去了,您进来喝杯茶吗?”
宁无忧看着她的脸,心里塞住了,他很想表现得礼貌,至少和出诊时那样的,对待毫不熟悉的人拿出来的礼貌,呆呆地说:“你是谁?”
女子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低下头,道:“我……我是他的未婚妻……”
宁无忧坐在河边,许久没有办法动弹,水面的倒影起起伏伏,他轻轻踢动一块湿泥,溅起了许多涟漪,影子也在水中起起伏伏,碎的不像样了。
时间变得难以连贯,天黑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女子出了门,拉上门,匆匆离去了。又过了一段说不清长短的时候,西江横棹回来了,提着一个很大的铁锅,走进屋子里。
屋子里有了灯火,宁无忧心底的恐惧也燃烧起来,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就这样滋滋燃烧着,脚僵硬的动不了,仿佛秋天只是一瞬间,冬天就呼啸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浑身发麻,等他走到门外,门也开了,西江横棹正好走出来,看见他,吃了一惊。
宁无忧看见他提着的瓦盆,是用来和泥的,原来是要修一修厨房,西江横棹收起惊讶,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宁无忧一下子找到了声音:“我听说你订婚了,来恭喜你。我是你师弟,道一声恭喜总应该吧。”他说得愤懑又憋屈,西江横棹看向别处,过了许久,扔了瓦盆在屋脚跟头,转身走进屋去。
宁无忧紧紧跟着进去。
屋子里和从前相比,有了更多不同,他惶然看着那个砌了一半的炉灶,和那个崭新的大铁锅,一切都是新的,只有他,是旧的。
西江横棹倒了一碗酒,又给他一碗茶,宁无忧怔怔坐下来,怒气晃晃悠悠,像燃着的灯芯,原本还亮着,可一坐进来,这个正要簇新起来的家,在汹涌的怒气上戳了一个洞。
宁无忧怕极了,怕自己连气都不能很久,抢过了西江横棹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西江横棹没说话,过了片刻,将酒瓮提起来,倒满了他的碗,又把茶碗泼干,一样倒满了。宁无忧看向他,满怀愤怒,满心嫉恨,他看见了一双凝满了痛苦的眼睛,沉默阴翳的闪烁着酒碗里的光。
这双眼睛,不敢看他,不敢忘了他。
从没有这样一次,宁无忧觉得西江横棹就要在他面前,把这痛苦凝成真切的东西,落在他身上。
原来爱一个人会这样痛苦,于他如此,于西江横棹也是如此,宁无忧心里一下子空了,他喝完了面前的酒,低声道:“你放心,我再不说那些话了。”
西江横棹慢慢转过头来,宁无忧掐住手心,看着风霜如何在这个骄傲卓绝的男人身上雕琢种种无力落寞的痕迹,把过去一点一滴侵蚀的面目全非,他很想靠过去,抚摸残破的现实,倾诉所有的期盼和哀痛,但这些不合时宜的感情只会化作无情的刀,一次次雕刻更多的伤痕。
“无忧,”西江横棹终于说话了:“你不需要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宁无忧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轻轻说:“多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无忧祝师兄和师嫂百年好合,一生……白头到老。”
这句话说完,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记忆变得很模糊。宁无忧只记得路上开始下雨了。秋天的雨水很应景的打湿了他,回到山上,他去屋子里换下衣服,还很冷静,一低头发现衣衫下面撕开了一个口子,便找了针线来缝。
缝到一半,针头刺破了左手的食指,那痛噗的一声刺穿了泡沫。一旦炸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哆哆嗦嗦的扔了衣服上了床,拉上了被子,躲在黑暗里发抖,泪水无遮无拦涌了出来。
第二天,还是下雨,宁无忧匆匆忙忙收拾完了,拿了一身蓑衣下山去。此时此刻,唯有把心神都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能救他,他走了两个时辰的路,路上啃了半个干馒头,到了最远的那两个村子里。
他的耐心变得绵长,一家一家问过去了,到了天黑,在一户人家借宿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最近遭了难,有一种虫子咬的斑斑点点,庄稼人对此格外不在意,但那种虫子和从前的都不同,很快有人发热,斑点红肿了一阵子,变成小小的麻子。
宁无忧一去,就被围上去的村民一声声的苦恼淹没了,止住了痒,有人家打死了这种虫子,拿来给他看,压在一块板子上了,是一种很少见的蜂虫。
“不要紧,这个虫子天生带毒,只消采对症的草药就能消了。”宁无忧心里一定,开了一些清热去毒的方子,又拿了药膏给各人用了。只是这附近向来没有闹过这种虫子,何况秋天虫子也很少活动了,怎么突然就蛰了这么多人。
这一夜,依旧寄宿在村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村民说得地方,那是一片山林,蜂虫聚在一个虫巢附近,宁无忧看了一会儿,又往附近去,不多时候又发现一个。
这样走了一段,宁无忧遇到了好几窝蜂,树上蜂巢挂着,不多时就走到山上向阳处,这山上也有些对症的草药,往上走了一阵,风吹过山石,藤蔓攀爬之处,一块石头滚落下来,宁无忧只听头顶一阵响动,下意识抬头,但见石头坠下,起初是一声,接着又是隆隆碎裂,慌忙之间,避无可避,脚下朝旁一滑,整个人从山道坠了下去。
下坠之时,他下意识手舞足蹈想抓住什么,空中无物可抓,再往下坠,那些石头也从旁边落空了,风声呼啸尖锐,接着他重重撞上参差树枝,落了又落,撞了又撞,好在大树参差拦了几下,等他落在湿泞的枯叶泥土之间,呻吟几声晕倒之时,药箱和草药篮子前后落在不远处。
这山下,云烟重重之下,向来无人轻易来此,前后都是山峦,一条细浅河流穿过树林,前后山壁入云,一根拐杖插入湿土,树叶踩得碎响,宁无忧还昏迷着,那根拐杖戳了戳他手,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朝他鼻间探了探。
“运气真好,这么高落下也不死……”
那人喃喃自语,忽然顿了顿,不可置信的凑过去闻了闻。地织浓烈甜美的香气几乎立刻席卷了他的感官,毋庸置疑,是个地织。
不多久,那人去而复返,拖着一个草架子,把宁无忧翻上去,拖着往外面走。
森林之外,别有一片天地,依山傍谷,一处茅屋平地而起,屋子里搭了一张床,床板上铺满了草。喝水用的竹筒,吃饭用的是烧出来的土碗,灶头是泥土砌出来,用草编隔开了一些空间,宁无忧醒来时,屋子里飘荡着一股鸡汤的香气,他模模糊糊的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一张雪白的脸专心致志看着沸腾的汤锅,雪白的衣服,雪白的脸,雪白的手伸出去,抓着旁边的菌菇一个一个往里面扔。
那雪白的脸又抬起来,看向他,宁无忧呆住了,五官冷冽的青年,眉毛挑了挑,声音淡淡的说:“你醒了?”
“你是地织?”
青年扔菌菇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是大夫?”
他们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宁无忧点了点头,下意识上下摸了一会儿,他这才想起了之前种种,又摸了一遍,不可置信的发现自己一根骨头都没断。
“饿了么?”
宁无忧喉咙一干,暗暗生出期待,青年找了个碗,盛了一碗汤,拿了一双筷子:“我喂你?”
“这个不用,多谢,多谢你救我……”
鸡汤飘着薄薄一层汤油,青年不置可否,等了一会儿也盛了一碗。此时外面已经下雨了,青年从一边的包袱里面摸索了一根蜡烛,一个烛台,他点了烛台,昏昏的光一照,便没有这么雪白了,好似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这样的烛台,还是不够亮,过了一会儿,青年无可奈何的点了蜡烛,而后出去洗了洗手,他用一块干布擦干净手,就开始拿了绣花架子,绷住了布,针线穿过,坐在旁边,用金线绣一朵花。
地织据说都有这些个爱好,宁无忧看了一会儿,眼睛很热,他发觉这个人绣花比他手艺好了不知道多少。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身边好多年都没有同龄的地织,地织和地织之间不会像天元那样冲撞,青年身上的气息潮湿又冷冽,而且很淡,不仔细根本无法发觉。
“你不睡觉?”
宁无忧啊了一声,一时有些讪讪缩回头去:“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在下刀宗宁无忧,多谢阁下援手之恩。”
“我姓秦,家中行二,不必言谢。”
宁无忧道:“怎能不谢,没先生援手,今日只怕……”秦二微微一哂,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从山上落下,是天意让你无事,我不敢居功。”
宁无忧笑了起来,这一笑,牵动他身上淤青伤处。秦二垂下目光,绣着他的花样子,宁无忧看了一眼,便称赞他绣的好,自己绝绣不到这么好,秦二也不如何,只说是客人买的,随意绣绣。
第二天,宁无忧的脚肿得十分厉害,他依然很高兴,从山上落下来,只有这么点小伤。秦二出去一趟,拎了一只兔子回来,依然煮汤,依然扔了许多菌菇,过了一会儿,又挖了一勺子鸡油,宁无忧喝了汤,赞不绝口,他发自真心的说,这是他喝过最好的汤。
第三天,秦二离开山谷,绕了一圈,卖了绣好的花样子,又接了一些活回来。攒下的一串铜钱,买了一些盐和米,剩下的都攒了起来。
这天晚上,秦二从不远的山洞里把酸菜提出来,煮了一瓦罐的饭,宁无忧出不得门,帮他收拾家里,东西整理的整齐,到了第三天,两人坐下来吃饭时,气氛已经缓和多了。
吃完了饭,宁无忧想起这几天耽搁,本想请秦二帮他送一封信。秦二收拾了碗筷,淡淡道:“你也快恢复,自行就能离去。”
宁无忧早有一些猜测,猜他是不是惹了什么事,才留在这里,不方便与外人来往。秦非明收拾了碗筷,今夜没有绣花,拿了桶装了一些沙子,走了出去。
沙子掺了不知什么,一股子怪味冒酸,宁无忧站在草屋外面,突然明白了,秦二用沙子扔了一路,过了一会儿洗干净了木桶回来。
这里自然有出去的路,既然有出去的路,就会有人来往。有人来往,或许会有天元偶然路过,宁无忧慢慢回了屋子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只不过是走到刀宗山下,又不会如何,也许他过一会儿就该走了。
秦二回来,脸上依然淡淡的,他问了一声宁无忧还要不要灯火,宁无忧低声说不用,心情低落,信香也很低落,秦二在旁边干草堆出来的床榻上躺下,月光毫不客气,扔了一大把在他身上,脸上,把他染得冰冷银白。
宁无忧很客气的说:“秦先生,蒙你照顾这几日,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想就能走了。”
秦二枕着手臂,望着外面银白的那盘大月亮,身边甜的腻人的信香,透出几分被打击之后的可怜,叫他觉得好笑。
“随你。”他散漫的说。
不知为何,宁无忧觉得更委屈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不该委屈,对方对他有恩,对他不坏,只不过没有亲近,从前他不会这样委屈的。
“先生对我有恩,虽然一时不知如何报答,我这里还有一些寻常用得上的药,尤其是……”宁无忧顿了顿,说:“调理潮期的药,先生一定能用上的。”
秦二转过头来看他,床榻间的身影支撑着坐起来,一本正经的说:“在下是个大夫,先生若有什么需要……”
“你是大夫,能治好你自己吗?”
宁无忧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秦二阴翳的眉间似乎有焦躁闪烁了一下:“你和我,都是那……地织对吧?这毛病能治么?”
宁无忧望着他,他也看着宁无忧,半晌,笑了一声:“罢了,忘了吧,小大夫。”
“地织是天生的,不是病。”宁无忧憋出一句话,秦二笑了:“天生的病就不是病?”
宁无忧生来就是个地织。
别人到十二三岁分化,他生下来就是地织的样子了,天元的信香,他一人一个准,所以秦二说地织是一种毛病的时候,他真的愣住了。
潮期,信香,天元地缺,甚至……只能选择天元为侣,对他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喜欢一个和仪,才是离经叛道,轻易不能说出口的事。
月光染得秦二浸泡在冰冷的银色里,眉间的阴翳讥诮一寸寸冷了下去。宁无忧想说,那不是病,但他没有说出口,默默躺了下去,默默想着对于一个突然变成地织的普通人来说,可能真的像一场大病袭来吧。
第二天,下了一大场雨,秦二留他再住一天。下雨天,留客天,秦二走到河边,撒了一张网,又过了一个时辰,从河里把网拖上来。
宁无忧好奇的问他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住在这里,像是隐居一样。秦二一边把小鱼从网上摘下来,开肠破肚,一把剪子利落的清理了半桶鱼,懒散的说:“角落里还有一罐油,拿来炸了正好吃。”
油价贵,寻常人不舍得这么吃,秦二在罐子里加了半罐子油,放在火上炸得滋滋作响,一边炸,一边说自己是怎么患了一场大病,一醒来,变成了地织。
患了怪病,自然要找大夫,秦二原本是个当铺里的伙计,自从热病之后找了五六个大夫,终于有一个大夫从他鬼鬼祟祟七拐八弯的话里发觉了一些什么,结果他吃了一碗药,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在一户人家里,青砖白瓦几重院,一个婆子恭喜他发了大运,将来要做这户人家的当家夫人。
那天夜里,他砸倒了第一个救火的家仆,趁乱跑了出去。
一个人倒霉起来,或许就是那样子。当他回到当铺,狼狈的换了身衣服,又一阵天元的信香袭来。那个天元身边,还有一个娇弱的女子漫出温软的香气,熏得他晕晕陶陶,转身就跑。
他跑了一段路,天元追了上来,拦在面前,笑道:“你好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宁无忧听到这里,紧张极了:“他是谁?”
秦二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面色淡淡的:“他说他叫玉千城。他告诉我,这个世上的天元太少,我这样的地织,将来只能依附其中一个。”
宁无忧一时有些恍惚,突然跳起来:“不对!他的夫人不是……”和仪么?
秦二用一双长筷子捞出了炸得金黄的鱼,堆满了盘中,又倒了两碗薄粥,米不多了,好在宁无忧也快好了,这几日就要走。
他不认识玉千城,也不喜欢玉千城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自带一股强烈的威力,压得他心头沉闷,呼吸不畅,后来,另一个天元来了,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更加叫他讨厌,他就那样晕厥了过去。
这不是病,又是什么,等他醒过来,已经在家里。不是当铺的地方,而是他住了十年的破旧的屋子,一抬头还能看到屋顶上没补的洞。外面的大哥在和什么人说话,好似说什么能做主,他是家里长子,自然能做弟弟婚事的主,秦二冷笑一声,真不知道大哥哪来的脸皮说这些话。
提亲的人掀开了一只小箱子的盖子,白汪汪的银子透出余光,随后箱子被那陌生的人盖上了。秦二靠在门上,浑身上下透着激烈的虚弱和情潮,他的潮期就这样不合时宜的来了,就像分化来了的那天一样不合时宜,就在他好不容易把弟弟妹妹拉扯到能自力更生有一口饭吃,可以考虑自己的将来时,突然间,他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被人决定去处的地织。
接着,他在眩晕和愤怒之中,溅了一脸血,半夜离开了住了十年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夫人,陪他一起去的也不一定是夫人吧。”秦二从往事里回过神来,看了看屋外:“等明天你走之前,先洗个澡再走。”
宁无忧受宠若惊:“那真是……多谢了。”
秦二眯起眼睛,笑了一笑,他从宁无忧身上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亲昵感,这也许是因为对方很能理解他的处境。至于宁无忧为什么会知道玉千城,知道玉千城的夫人,他决定一个字也不多问,以免宁无忧又住下来几天。
夜里,秦二被迫知道了剑宗,知道那个让他晕厥的天元叫天之道,是道域的传奇。也是个脾气性格十分佛系,随缘又好脾气的天元,但秦二一点都没觉得,他一点都不希望再和那个有趣的天元见面。
他还被迫知道刀宗里有宁无忧两个师弟,一个远走的大师兄,一个很关切他的师父和一些唠叨又麻烦的师叔,其实他不想知道,但是宁无忧自然而然的就说了,说了一些,又突然沉默的掩藏另一些。
直到天亮时,秦二起来烧了水,叫把宁无忧的衣服搓洗了又烤干,宁无忧在河边洗好了澡,又撒了一些自己带的药粉,拿了两包药给秦二。
“下次,我能来看你吗?”宁无忧很小心的说。
秦二淡淡道:“我过几日就走了。”
“你去哪里?要不要来刀宗,刀宗只有我一个地织,没有天元。”
秦二从他手掌里抽出手,退了一步,淡淡的说:“道域没有办法治,外面总有办法,我去外域看看。”
“不行——那也太危险了!”
“其实不危险,船上没有天元,到了外域,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
宁无忧一下子有些失望,又很担心,从捡回来的药箱里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两瓶药,秦二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就收下了。
他们两个穿过了山间狭窄的豁口,宛如从两块山壁的夹缝里挤过去,过了此处,秦二就走得快多了,宁无忧发觉他在这里似乎也不是呆的很久,山上的路野草还不是很长,走着走着,秦二折了一支伸出来的花枝,随意握在手中轻轻颠簸。
他们到了最近的集市,宁无忧一眼看到了千金少,千金少也看到了他,飞奔了过来,大力握住秦二的手感谢。千金少吹响了一只特别的哨子,秦二皱了皱眉,转身就走了。
“星宗的宗主听说师兄在附近失踪,派人帮忙一起找了,这是通知他们一声,二师兄,你是不是很累了。不如你先跟旺财回去,我来说就好了。”
宁无忧确实很累了,他点了点头,要走之时,又忽然想起来:“也好。不过不要提起刚才那个人。”
宁无忧回了刀宗,休养的时候好几拨人都来看过他,天之道来的时候,宁无忧正在潮期前的几天,这几天就很难过了。天之道一边掩着鼻尖一边无可奈何的关上了门:“我说,以你我如今的关系,大可不必对我如此信任。”
宁无忧看他把门关了,站在门外,特意嗅了嗅,天之道的信香还是和过去一样,让他精神一爽,天之道敲了敲门:“红叶棋局,你还去不去?”
“去!”宁无忧一口答应道:“哎,你……你别担心,我喝一剂药压一压便没事了。”
天之道站在门外一会儿,又转身道:“你师弟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千金少急匆匆的敲了敲门,看了天之道一眼,天之道微微一笑,宁无忧飞快穿好了衣服出来,一怔,千金少身上沾了一点强烈的信香。
“旺财发热了,二师兄,你……”
宁无忧一把抓住师弟的肩膀,震惊道:“你从他那里来?他不是发烧,是分化了!”
因着小师弟分化成了天元,宁无忧不敢多呆,看了看确认是天元的信香,早早出去开了药。天之道不便多留了,宁无忧送他下山,路上风一吹,宁无忧怔怔道:“也不知为何,我对小师弟的信香也不能……偏偏你的就很清爽。”
天之道一笑,缓缓走在前面,夜色飘浮周围,宁无忧又走了几步追上去,刚追上,突然一怔,暗暗道:这是地织的病,还是,还是我已经习惯了。
“无忧,”天之道走在前面:“你这一次出事,是有人刻意为之。”
宁无忧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天之道回过头来,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又似温柔,又似讥嘲:“你就没有想过,是受了我连累?”
宁无忧一下子抬起头:“什么?”
他那么惊讶,原来真的没有想到,天之道一向以为他肯定能想通其中关窍。剑宗的暗潮汹涌,如今已不是轻易能够止息了,他本该离开道域,以为风波会在涟漪之后平息……
“无忧。”天之道轻轻道:“你身上好香。”
宁无忧脸上红了一下,夜里看的不分明,他微微侧过头去,道:“你什么时候连累我了,我……只是一时不小心,何况,这也不算坏事了。”
“你那师弟初初分化,我担心你……”
宁无忧回过神来,笑了:“我师父肯定很高兴了,我嘛,先搬到远一些的院子去,最好是挑个下风处的。”
黑夜里,天之道的神色平静无波,宁无忧高兴过了,眼睛慢慢从旁边落在他的脸上,天之道没有说,只是想,也只是这样想一想。
也许在他走之后,也许无忧最后仍然无法说服顽固的西江横棹,那么,也许刚才他们见过的少年就会像四宗长久以来安排的那样,到那时候,无忧会高兴么?
嫉妒像是最不合时宜的开在夏天的雪花,冰凉从枝枝蔓蔓上飘然化为水痕。
像一朵花,花会开,花会败,最美好的时候,最衰朽的时候。种种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