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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茫的光线 亲像一条烧热的毯子

 

“晚上有空吗?我过去找你。”陆信发。

“直接去你家,不去公园。”他又发。

狄春秋把手机放到床头,隔了一会儿又拿起来,回消息:“几点来?买几个钟?”他发完消息后直接把手机关机,整张脸埋进枕头,在心里一遍遍地数数,早餐车开走了,“咕噜咕噜”的推车轮响声越来越远。

他下一个听见的声音就是敲门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不重,但很稳定。敲门声就像脚步声,每个人都不一样,陆信的敲门声跟他的声音一样好认。陆信声线很软,有点沙哑,他是海沧本地人,讲起闽南语很好听。

狄春秋没有马上起床应门,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抽了一支烟。敲门声停了以后,他松了一口气,起床洗澡,穿了t恤和牛仔裤准备出门,刚打开门,一只手掌大的小猫就跳了进来,绕着狄春秋的腿“喵喵”叫。

坐在楼道台阶上的陆信也站了起来,跺了一下脚,声控灯应声亮了。他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汗水,也跟小猫一样直接往狄春秋家里挤,嘴里嘟囔着:“热死了,你把空调开起来啊。”

他没问为什么狄春秋不给他开门。狄春秋低头看猫,黑亮黑亮、身上一根白毛都没有的小奶猫,说:“哪来的?”

“学校里捡的,宿舍里不让养猫,我爸妈最讨厌猫。”陆信边说,边熟门熟路地从纸箱里拿矿泉水出来喝。

“我养不起。”狄春秋缩了缩腿。

“我养、我养,吃喝拉撒我出钱,就是借你个地方。”

“不太好吧,我这里每天都少儿不宜的。”狄春秋也没给陆信开空调,皱眉说:“你抱走吧,我也要出门了。”

陆信一屁股坐到狄春秋床上,说:“你怕它给你捣乱的话,买个笼子就行了。”他伸手去逗弄小猫,可怜巴巴地说:“现在大学里好多虐猫的变态,这么小的猫好危险的。”

“不要。”狄春秋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这么没人性啊?”陆信抱怨道。他弯腰抱起小猫,玩着小猫爪子上的绒毛,眉毛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前女友那么多,总有人愿意领养吧?”狄春秋又点烟:“古人都说了,婊子无情,你才知道?”

“哦!”陆信一拍脑袋,说:“我付钱,我付钱行了吧?就当我出钱请你照顾它了。”

狄春秋眨眨眼:“多少钱?”

陆信瞪着他:“你还真的只谈钱啊?”

狄春秋笑的鼻子和嘴都往外冒烟,说:“你是熟客,我可以给你打个折。”

陆信把猫抱紧在怀里,嘟嘟囔囔地说:“价钱路上我们慢慢商量。”

“路上?去哪里?”

“当然是去宠物店啊,给它买东西。”陆信抓抓小猫的脊背,小猫舒服地打着呼噜,“我今天骑电动车过来的。”

狄春秋耸耸肩:“误工费也要结啊。”

“行行行,这个月补助下来了全转给你,行吧?”陆信没好气地说,抱着猫往外走。

狄春秋跟在他身后下楼梯,跟公园里回来的人擦身而过。

“你念什么的?文科工科啊,文科补助应该很少吧?”

陆信没理他,他继续问:“不会是艺术吧,那不行,那你说不定还得倒贴钱。”

“你挺懂啊?也念过大学?”

“家里没钱,十五岁就出来闯了,好羡慕你们大学生。”

“真的假的?”陆信回头,狐疑地看着狄春秋。他怀里小猫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路过垃圾桶时,狄春秋扔掉一袋垃圾。陆信借着路灯的光瞄了那袋垃圾一眼,问狄春秋:“你把那个生鲜灯扔了?”

“嗯,修不好了。”

陆信没再说什么,把小猫一把塞进狄春秋的怀里,说:“你来抱,我要骑车。”

狄春秋没养过宠物,抱着怀着毛茸茸又热乎乎的小动物有点迷茫。他摸到小猫皮毛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它倒是完全不怕人,蜷在狄春秋怀里,闭上眼睡着了。

他坐到陆信的电动车后座上,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只小猫的距离,陆信身上有股洗衣液的淡淡香味,和小区楼下的夜来香味道混作一团。

陆信花钱来嫖狄春秋十二次,这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戴头盔啊。”陆信刚拧动车把手,又忽然想起来把头盔递给狄春秋。狄春秋摇摇头:“太麻烦了。”

“我技术不好的,等下把你脑袋摔裂了。”

“那是我命苦,不过你放心,我没家人,没人找你麻烦。”

陆信听着脸色不太好,说:“不戴就不戴,讲这种有的没的干什么?”

“对不起啊老板。”狄春秋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陆信透过后视镜白了他一眼,收起头盔骑车了。

海沧一到夏天,游客就多了起来,沿海公路的槟榔树下摆开一列夜宵摊,嘈杂的人声飘荡在湿热的夜风里。

他跟陆信也是第一次在晚上这么早的时候出门,他们过去总是在午夜见面。狄春秋不习惯这么多人,莲花公园里也有人多的时候,但所有人都躲在阴影里,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比一株植物更有人气。他看见好多张油渍渍的嘴张张合合,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跟烤鱼盘里的油烟一样袅袅上升,他身体变得很轻,可是一阵阵晕眩感又把他拖拽回地面。他脑中闪过很多画面,他看见面前旁边有辆大卡车正发出轰鸣声,他忽然很想跳下陆信的车,跳到大卡车面前,他想要一个拥抱,谁的拥抱都可以,是活人是死物都可以。

怀里的小猫动了动,爪子搭在狄春秋的手背上,尖尖的指甲戳到皮肤,狄春秋一痛,抖了一下,反而被划出一道血痕。陆信连忙回头,问他:“你怎么回事?”

狄春秋抽出一只手揉额头,说:“被抓了一下。”

陆信连忙在槟榔树下停下,回身皱着眉头看狄春秋的手,紧张地问:“在哪里?有没有流血?”

狄春秋看着肿起的血痕,摇摇头说:“没事,你接着骑车吧。”

“哎呀,这不是小事,严重的话要去打疫苗。你别动,让我看清楚……”

狄春秋抽出手,一脸好笑地问陆信:“你又不碰我,这么怕我得传染病干嘛?”

他很清楚地看见陆信嘴角抽搐了几下,接着说:“你再关心我,我也不会免费的。”

陆信不说话,也不看狄春秋了,转回身继续骑车。他的t恤布料很薄,有时候被风吹着贴在身上,陆信的肌肉线条很显眼。他的背刚刚是松弛的,整个人松松垮垮,现在坐直了,离狄春秋也远了一些。

狄春秋这时候却忽然想听他开口唱歌了,他想听陆信唱闽南语歌,十年前他十八岁,下了飞机,拎着行李箱挤上大巴车时,第一个听见的就是车上广播放的闽南语歌,他听不懂歌词,可在闷热拥挤的车厢里,他一点都不讨厌这首歌听起来晕乎乎的歌。

后来他还试图找过一个很会唱闽南语歌的人,找了几个月都找不到。在他早就放弃的时候,陆信又出现了,他戴着耳机,哼着歌,就那么出现在莲花公园里,他周身被昏黄的路灯灯光笼罩,但当时的画面并不唯美,路灯同时照着陆信头顶环绕的蚊虫,下过雨的晚上到处都是水蚁,飞着飞着,翅膀就掉下来,再也不能飞。

狄春秋走上去,贴着他的身体,冲他很慢地眨眼,问他叫什么名字。

陆信把车骑到海沧大学附近的宠物店停下。店里人挺多,除了店员外,还有散步路过、进来逗猫狗的大学生。

狄春秋不自在地托着小猫,站在门边没进去,陆信自己跟店员边聊天边挑猫窝和猫粮之类的宠物用品,没有叫狄春秋一起。他又想抽烟了,但没手拿烟。

从这里走回莲花公园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公交没有夜班的,打车要三十多,太贵了,狄春秋在酷热和账户余额里一直犹豫,想到离交房租的日子只剩十天了,叹了口气,弯腰把小猫放下,准备自己偷偷先走时,陆信忽然叫住了他。

“阿冬,你要去哪里?”

狄春秋被当场抓包,有点尴尬地转身,对走到面前的陆信说:“有点渴,去买水。”

“等我一下,我付一下钱。”陆信皱眉,不太满意地看着他,说:“你把猫抱起来,放下来它会害怕。”

狄春秋耸耸肩,重新把不停拿尾巴蹭他的小猫抱起来。陆信买了一大堆东西,一只手拿不下,年轻的女店员帮他拎着猫砂出来,看见狄春秋时,忽然停下来打量他,狄春秋下意识低下头,身上发痒。

“你……你以前也是海沧大学的吧?”她试探地问狄春秋。狄春秋连忙摇摇头,否认道:“没有,你认错人了吧?我高中都没念的。”

“噢……”女店员的声音拉得很长,狄春秋觉得她的眼神还像只不怀好意的手,在自己身上东摸摸、西摸摸,弄得他很不舒服。

“不好意思,我把你看成我大学的学长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歉的意思,只有很重的狐疑,也像条遍布绒毛的猫尾,在狄春秋浑身上下搔着。

陆信拍他的肩膀时,狄春秋才想起要走,才想起自己是能走的,不是非要卡在原地等着一则则宣判结果降临。

“上车啊,你发什么呆?”陆信说。

“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你送。”

陆信莫名其妙地看看他,说:“我得把这些东西送到你家啊,你自己怎么拿?”他的电动车两边的把手都挂了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狄春秋摸出口袋里的钥匙给他,说:“你自己去吧,这个时候我要去莲花公园了。”

“不差这么一会儿吧?”

“遇到快点的,都能搞三四次了。”狄春秋眼看着天边一朵云说。

陆信又不说话了,狄春秋刚打算开口说算了我跟你一起回去时,陆信接过他手里的钥匙,把小猫也抱过来,放在帆布包里,一拧把手,飞快地消失在道路尽头。他动作很快,行云流水,狄春秋愣了愣,迈开腿往前走。

狄春秋从一棵又一棵高高瘦瘦的槟榔树下走过,路灯不断把树影投在他的鞋面和裤脚上,细碎绵密的海潮声在很远的地方,离他最近的是尘土,他每走一步就踢起一点尘土,汽车经过时,扬起的尘土就像忽然泼来的一盆冷水,激的他打寒颤,他被尘土包抄,逃不出去了。

他边走边想起来,十年前他就走在这条路上了,他从海沧大学出发,往莲花公园走,书包里装了笔记本和相机,兴致勃勃,走得很快。十年后,他的终点和对调。他现在才知道,那种第一眼看见就像触电的人和事,最后都会困住他。

耳边的轰鸣声直到狄春秋跨进莲花公园的地界才停下,莲花公园晚上并不是彻底一片黑暗,相反,公园里到处都是光,花苞灯罩的路灯,藏在草丛里的射灯,智能手机的光照着一张张麻木或猎奇的脸,但公园里的人都像黑洞,这么多的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公园却更暗了。

狄春秋站在一株铁树旁边抽烟,边抽边环视着公园里的人。熟面孔有,但是不多,年轻人就更少了,就像小七说的,大家都去会所里了。

狄春秋点第十支烟时,眼神和喷泉对面一脸踌躇的年轻人对上了,他朝年轻人吐烟,冲他眨眼,年轻人没有走,别过头一会儿,又转回来看狄春秋。

狄春秋走到年轻人身边,走进以后把他脸上的青春痘看得清清楚楚。他凑得很近,手臂时不时年轻人的肩膀,像火柴头有一下没一下在磷面纸上刮擦,一粒粒的火星喷溅在黑暗里。

“大学生?”狄春秋热情地问。

“刚高考完。”他的嗓子是嘶哑的,和陆信不一样,陆信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一点也不粗粝,听他说话就像一把很细的海沙在耳道里流动。

陆信出现在莲花公园的那个晚上,他的耳机里的在听什么歌?那天他失恋了,和女朋友分手了,他是不是要听苦情歌,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但陆信似乎不怎么听太热门的歌,他肯定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狄春秋闻都能闻见他身上强烈的、亟待解决的渴望,直截了当地说:“三百一次,去我那里。”

“你不是骗子吧?”年轻人舔着嘴唇,仔细观察起狄春秋。

“公园正门出去,左转走到头,有家曼芭荟,里面的人比较正规,最多骗你买酒。”狄春秋诚恳地给他指路,“但贵一点。”他补充道。

“你没病吧?”

“我那里有体检报告,不放心可以看。”狄春秋娴熟地推销自己。

楼道狭窄,这个时候经常能听到呻吟声,狄春秋明显感觉身边的年轻人身上热起来了,他揶揄地扫了眼年轻人的裤裆,那里早就鼓起一大团。

“要不要在楼道我用嘴帮你?”狄春秋冲他挤眼睛,“比较刺激哦,加五十就行。”

年轻人左右看看,慌张又踌躇,张口想问狄春秋什么,狄春秋已经强买强卖,跪在他身前的楼梯上,解开了他裤子的系带,把自己送进情欲的气息里。狄春秋用双手捧着年轻人的性器,沉甸甸的,却很胆怯,狄春秋的舌尖刚抵上阴茎表面,年轻人就战栗起来,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本能地把狄春秋的头往自己腿间按,迫不及待要跳过前菜、直奔主题。

很少有人在这件事上有耐心,他在廉价出租屋的楼梯间里,也在十七岁晚自习结束后只有两个人的教室、二十岁满是酒味的机房里、二十二岁的红木办公桌下,阴茎挤入喉咙时的恶心感和晕眩把狄春秋的过往人生串联起来。

狄春秋的记忆清晰有序,一帧帧规规矩矩地在他脑子里播放,配乐也固定,“操……我操……快点……别吐出来。”

忽然一道惊雷砸下,原本好好放着视频的屏幕满是雪花点,劈里啪啦,灰色的电子雨雾飘洒出来,屏幕闪了几下,跳出了幽灵讯号,是陆信。狄春秋看见陆信戴着耳机,轻声哼着他没听过的闽南语歌,照着节奏一下一下地进入他。这就是灵异事件,没发生过的事情,却入侵了他的回忆。

狄春秋第一次把陆信的脸看得这么清楚,眉毛的走向,眼角的一滴汗,下颚一粒棕色小痣。他还想看得更清楚时,原本被填得满满的嘴突然空了,他睁眼,看见面前的年轻人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裤子,时不时慌张地抬头。狄春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陆信站在楼梯高处往下看着他们。

是真的下雨了,暴雨的气味把空气中原本的腥气冲散了。

狄春秋擦擦嘴,说:“没关系,这也是我的熟客。”

年轻人不说话,楼道灯坏了,狄春秋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抓出一张纸钞,塞到狄春秋手里,匆匆忙忙地走了,一句话都不说。

“以后再来啊,我一直在公园那边!”狄春秋从扶手栏杆上探出头,朝楼下喊道,又展开手里的钞票,拿到眼前看,是张百元钞。他满意地吹了个口哨,抬头一看,陆信还在那里,就对陆信说:“雨下这么大,你要不要住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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