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最后的清水
杨戬这三年一滴酒也不敢碰。
老姚老康每逢佳节总在月下对酌，使劲浑身解数想劝杨戬喝一杯，都被他坚定地拒绝，理由花样百出，层出不穷，就连哮天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有站在杨戬身后的沉香，总会勾着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毕竟，三年前，这个男人宿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自己的亲外甥，自己还衣衫凌乱地赤裸着上半身时，那表情，叫一个五彩缤纷，精彩绝伦。
每每思及此，他总忍不住笑出声。
“喝酒伤身，大白天的该干正事儿！沉香，我们走。”杨戬火速逃离酒桌，从饕餮传真机里掏出新的通缉令，瞟了一眼，递给了沉香，“去不去，你决定。”
老康正喝着酒，一听这话，下巴都惊掉了：“不是吧二爷，又去？你们两挣这么多钱干什么？买房买车，还是娶媳妇儿啊？”
沉香脸色一沉，心里有些不爽，“康叔，酒好喝吗？”
老康砸吧砸吧嘴：“你小子口味不错，这酒真是上等货色！”
“那您多喝点儿。”少说点话。
沉香将通缉令收了起来，对杨戬说：“我晚饭前回来。”
杨戬将口琴交给他，嘱咐道：“注意安全。”
说完，逃似的想转身回房里。
见状，沉香上前一步，拉住了他，随即张开双臂，眼巴巴地瞅着对方：“舅舅是不是忘了什么？”
杨戬万分无奈，却又无法拒绝一个外出赚钱养家的亲外甥临行前要求的拥抱。
也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学的，每天早起要抱，晚上睡前要抱，外出分别之际也要抱。
前几次杨戬还依着他，后来次数多了想拒绝，沉香却说万一这次分别就再也见不到了，被杨戬狠狠敲了脑袋。
到现在，干脆已经任其发挥，不愿多做挣扎。
毕竟他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杨戬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刚走近，沉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用力地搂进了怀里，深深吸了口气。
千般不舍，万分贪恋，却只是短短的片刻，二人便再次分开。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只不敢在杨戬面前太放肆。
杨戬别扭地揉了下脖子：“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好。”说完，沉香便驾驶着飞艇消失在了层层云浪之中。
甲板上的另一侧，哮天见人终于走了，撒开腿就往杨戬身上扑，“主人主人，喝酒去！”
“你们喝吧，我喝茶就行。”杨戬把白色的狗狗带回了酒桌上，自己另取了茶杯，倒了杯茶。
老姚盯着茶壶半晌，问道：“这壶里有茶吗？”
“这壶里的茶什么时候断过？”老康夹了块肉吃，含糊不清地说，“沉香那小子当真孝顺，自从咱们二爷戒了酒，日日研究怎么泡茶好喝，生怕二爷没喝的！”
他指了指沉香离开的方向，问杨戬：“那小子真去啊？这次挣多少？”
“五十贯钱，抓个逃犯。”
“这小子真是忒厚道！”老康又问，“二爷，你不打算给他买个新飞艇？他赚的钱买三艘都不是问题！”
老姚点了点头，“这三年二爷让他历练，逐渐放手不管，倒也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好。”
一旁的哮天反驳不了，只能闷声说：“可他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腥味”
杨戬眉宇间藏着担忧，闷声喝茶，一言不发。
别人不知道沉香如此积极的原因，但他能猜到。
虽然明里暗里帮过沉香解决过一些仇家，可那些人不知怎的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半句不多说，碰见就拔刀相向，击击必杀。
好在沉香法力强大，很多时候，甚至是他把自己护在身后，倒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怕只怕会有阴险狡诈之人
哮天忽然一拍桌子，“主人，有人来了。”
她满脸戒备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最后惊呼一声：“是熟人！但带着杀气！”
杨戬握着余温尚在的茶杯，眉心微蹙，“老康老姚，你们带着哮天先进屋。”
二人应了一声，带着不甘心离开的哮天离开了甲板。
四周寂静无声，就连空中的云似乎都慢了下来。
杨戬手中把玩着口琴，冷风吹过时，额前的发丝轻拂着蓝色头巾，散发出淡淡金光，可下一刻，风落在桌上，木桌立即断成了两截！
“我来得不巧，没讨到杯茶酒喝。”
云雾散开，一位青衫少年覆手立于一方小艇上，他看着毫发无伤的杨戬，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杨戬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地上，站起身来，朝来者行了一礼：“大师兄。”
大师兄狠狠一甩衣袖，“别叫我大师兄！”
相较于对方的愤懑，杨戬倒是十分平静：“三年前相见时的问题，师兄还没想明白吗？”
“我就是想得太明白，今日才会来找你！杨戬，杀师之仇，不可不报！”语落，大师兄竟直接显出元神，朝着杨戬便是一击！
杨戬借着口琴，配合九转玄功躲避攻击，可大师兄显然下了杀心，一招接着一招，不反击，拖下去也不是回事。
何况这云端飞船还坏不得，否则沉香夜里回来没饭吃，没地儿睡。
考虑好之后，杨戬停下了躲避的动作，站在原地，轻叹了口气。
“师兄，得罪了。”说完，杨戬松开头巾的暗扣，金色的元神立于身后，威风凛凛，可他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他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必须速战速决。
杨戬抬起手，口琴吹响的同时，元神也挥出几道金光飞向大师兄
二人躲闪交错几个来回，大师兄终究败下阵来。
巨大的元神消失，杨戬强压下天眼的剧痛，将头巾重新系好，打算离开。
大师兄忽然开口道：“我去见了师叔师伯。”
杨戬脚步一顿，转身，静静地等着他的后话。
“太极图，是不是在你手里？”
“是。”杨戬直言，“但我无法交还。”
“是不想，还是不能？”
杨戬微微皱眉，想要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交谈，“不想，也不能。师兄请回吧。”
说完，他径直走向了房门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收起口琴，身后却传来大师兄几声狂笑。
杨戬疑惑地回头，只见大师兄讪笑着看着自己，说：“杨戬啊杨戬，你与那孽障欠下的血债，今日，便要尽数偿清！”
说完，又是一阵狂笑，驾驶着飞艇消失在了云层中。
杨戬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立即推开门，“哮天，找到沉香现在人在哪！”
沉香怎么都没想到，海老大那一堆弟兄里居然还有如此忠诚之人。
男人身上的囚服未换，一看就是刚从天牢逃出来不久，即使如此，他的法力居然也不低，几招下来，二人堪堪打成平手！
沉香扫了眼身处的深林，警戒到了极点。
“沉香，老大当初信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我们兄弟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蹲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数日子，你却逍遥快活！”
沉香握着匕首，笑着问：“这位兄弟，你谁啊？什么老大，我这人记仇记得住，记事不行，你详细说说？”
“详细说说？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听故事了！”
巨大的元神呼啸而出，攻击应声而来，沉香正欲释放元神，四周忽然出现七八个人对他拔刀相向，配合着巨大的元神打出的招式，招招致命！
沉香虽说并非身经百战，可向来以杨戬为目标努力习武，应付这种情况自然不在话下。
随着最后一个人倒下，沉香嘴角浮现笑意，他甩着手中被鲜血染红的匕首，回首，轻蔑一笑：“不如猜猜，你还有没有命和我讲故事？”
男人倒也不急，讪笑着掏出捆仙索，作势要扔出去。
沉香一怔，立即想躲开，怎料被地上本倒下的一个人死死地抱住脚，分神之际，巨大的捆仙索已经向他袭来
杨戬越是深想，越觉得大师兄来找自己，是行的缓兵之计。
找到沉香时，果真晚了大师兄一步。
偌大的竹林里，只见沉香被捆仙索缚住，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伤。
而在他的面前，大师兄与那身着囚服男子已经召唤出元神，手里居然还拿着已故魔礼兄弟的混元伞与琵琶！
四弦齐动，混元伞大开，熟悉的招式呼啸而出，而沉香根本无法躲避！
见状，杨戬一把摘下头巾，强大的元神持着开山斧，挥出一道金黄的光。
可与此同时，他的天眼传来一阵刺痛，犹如被火焰炙烤，疼得他只能咬紧牙关，浑身冷汗直冒。
眼看着接二连三的火球再次袭向奄奄一息的沉香，杨戬忍着剧痛，再次挥出金光替他抵挡。
他的口腔里以充满血腥味，试图大喊唤醒沉香：“沉香！醒醒！”
“晚了。”大师兄嘴角的笑容无比阴森可怖，“风火齐动！”
“沉香！”
“沉香！”
叫喊声让奄奄一息的沉香强撑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数十道带着火光的气刃朝着自己袭来，而目光更远处，是面色煞白的杨戬，和那被再次强行撑开的天眼！
“舅舅！快走！”沉香嘶吼着，却见杨戬的元神闪烁了几下，逐渐消散在空中。
所有人都怔住了。
大师兄哈哈大笑：“杨戬，师傅早就告诫你，强行冲开天眼可能会伤上加伤！报应！这是报应！”
已经耗尽了精力的杨戬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苍白的嘴唇被血液染成了妖艳诡异的颜色。
沉香挣扎着想要挣脱捆仙索，可根本无济于事，他一咬牙，对杨戬说：“舅舅，别管我！快走！”
“走什么走，五十贯不还没抓住吗？”杨戬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朝沉香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纵使他此时满身狼狈，在这秋风萧瑟的林间，却也胜过千万种风光。
“杨戬，师叔师伯听闻你干的那些事，很生气，给我这些宝物让我来灭了你和沉香，可如果你把太极图交出来，我看在往日情分，饶你不死。”大师兄再次鼓动手中的混元伞，“否则，后果自负！”
杨戬仰头看向大师兄，手中捏着口琴，语气惬意自在：“那就后果自负。”
金霞洞、玉鼎真人、二师弟这一桩一件堆叠在心里，对上这满脸轻松的罪魁祸首，大师兄已然没有当初的气度和耐心。
他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发起进攻，漫天火球这次改变了方向，不再飞往沉香，而是砸向杨戬。
囚服男人波动琴弦，咧嘴笑道：“沉香这小子看似薄情，实则最重情义，杨戬若因他而死，他便也没脸再活下去了。这招，高明！”
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下方用口琴配合九转玄功躲避招式的杨戬，见他还能分出心神确保沉香的安全，甚至借口琴之力试图摧毁捆仙索，脸色一点点往下沉。
他深吸一口气，垂眸咬牙，嘴里吐出四个字：“杀了沉香。”
杨戬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躲过最后一颗火球，稳住身形后朝沉香看去，瞬间呆住了。
巨大的鬼脸火球，正朝着沉香逼近。
林间飓风拂过少年的脸庞，杨戬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抱在怀里啼哭的小婴儿。
当初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转眼就长高、长大，跟着申公豹炼出了元神，又跟着自己学会了九转玄功，从劈山到今日，已过了六年，却又恍若就在昨日。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他还没好好对沉香说上一句夸奖的话，快到他还来不及和沉香说完自己和杨婵的过往，快到他开始庆幸，今日分别之前，他们二人有过一个深深的拥抱。
杨戬轻轻呼出一口气，双眸微垂，二指轻触天眼，下一瞬，巨大的金色元神再次显性，随着他一起冲向不远处的沉香。
轰——
声浪巨响震裂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击碎了地上的石块。
寂静的林间响起一声突兀的琴音，几道白金的气刃落在捆仙索上，随即消散。
沉香再次睁开眼时，捆仙索已经松动，而面前站着的那位玉面郎君，正握着口琴，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舅”另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杨戬一个趔趄，朝着他直直地倒下。
“杨戬——”
杨戬费劲地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浑身疼得像是被大卸八块。
他躺在沉香怀里，嗅着熟悉的味道，牵强一笑：“没大没小下次再叫，把你腿打断。”
对方似乎听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依旧撕心裂肺地喊着杨戬的名字，他却没有力气再开口骂他。
继而，眼前金光大盛，他也跟着失去了意识。
方壶废弃船坞附近有座简陋的小木屋，一年间仅有两三天是有着光的。
但如今，它升起了袅袅炊烟。
杨戬醒来时，天眼处传来的灼热感、后背旧伤复发的撕裂感，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拔出开山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