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觉是个最没心没肺的
翌日,许临渊只在清早陪了谢初一顿饭,就说要去翻查典籍,一上午竟再没露面。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谢初愤愤,想去找他算账,又不爱往满是书简的屋子里钻,遂气冲冲地揪了窗前的兰草往窗外的石砖上丢着泄愤。
草叶坚韧,又挟了精纯内力,一时利如箭矢,钉入石砖寸余。不过片刻,好好儿的一盆兰草就叫他糟蹋得秃了半盆,窗下一大片砖面也都七零八落地开裂,看样子又该翻修了。
内院当值的大多还是从前的侍卫,虽然几年不曾见过谢小公子,乍一见这样熟悉的场景,竟还能熟门熟路地指派小厮去叫泥瓦匠来修补院里的砖,又陪着笑过来救走了那盆兰草。
谢初愕然:“伍大哥,现在阁中连一盆草都不舍得给我玩了吗?”
这到底是什么待客之道!
……你们玄隐阁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舍得,舍得。”
伍尧忙招呼人另端过几盆花草来,“这都是花房精心侍弄的,您想怎么摘怎么玩都成——就是这一盆,您千万手下留情罢。”
谢初莫名其妙:“这盆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盆寒兰,野草似的,还不开花。”
“这盆兰草……是从前您在时就摆在这里的,是您常爱揪来玩的那盆。”
伍尧低声解释,“后来您走了,阁主就不许旁人碰它了。这些年,每逢年节,阁主都会叫人把酒摆在窗前,对着这盆兰草共饮。或许……或许喝醉了酒,能见着您一面罢。”
谢初一顿,仿佛被草叶上的锯齿刮蹭了指尖,几根细针扎过似的,下意识捻了捻手里的草叶。
十指连心,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细针扎的似乎不是指尖,反倒是在心底不知哪处戳了又戳。可又不够尖锐,并不能叫人觉出痛痛快快的疼来,只有一点止不住的酸涩泛上心肺,像压了块重石,喘气时都要格外用力些。
伍尧放缓了声音,尽力替自家阁主再多渲染两句:“这些年,阁主怕您再添厌恶,半点儿近况不敢打探……只有这间院子能叫他睹物思人了。可从前常是阁主陪着您在外头游历,这间院子您住得也少,添置了什么您也不常用,最后算来,屋里就剩这盆寒兰还有点儿鲜活气了……”
谢初垂眸,看了看那盆被自己揪得半秃的兰草,半晌没说话。
他自觉是个最没心没肺的,听得这话,似乎一时也没觉出多大的感怀,甚至还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那就算了放这盆草一条生路……只是刚张了嘴,还没能出声,竟一时不慎岔了气息,咳得撕心裂肺。
伍尧吓了一跳,忙叫候在院外的医官进来,也不敢耽搁托大,急切吩咐人去藏书室请阁主来。
谢初不过是一时心神不稳激了心脉,还不至于兴师动众,抬手拦下了领命传信的侍卫:“去什么去,我就是咳嗽两声,等他过来早好了。”
伍尧原是见谢初气色比三日前好了许多,又跟从前一样生龙活虎地糟蹋内力钉草叶玩,以为他已无大碍了,不成想自己几句话就将人惹成这样,一时心中懊悔,半句牵动心弦的旧事都不敢再多说了。
谢初自己缓了片刻,见他已经愧疚得快没人形了,遂又找准了没心没肺的调子,摆摆手:“算了,什么好东西……你早说他这么宝贝着,我就不揪了。”
医官在一旁候了半晌,谢初却不肯叫他搭脉。伍尧急得不行,顾不上接他这句宽慰居多的玩笑话,只哄道:“是属下多嘴,不该跟您提这些的。先让他给您诊脉罢,您伤重未愈,万不可强撑。”
“谁伤重未愈了。”
谢初忍不住替自己分辩,“我只是中了蛊,前两天动不得内力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咳嗽两声也得诊脉?”
倒不是他拿乔托大,可习武之人脉门总是紧要处,轻易不肯交到旁人手底下的。许临渊也就罢了,阁中的医官虽然可信,总是不相熟的外人,于是打岔两句,并不肯叫他诊脉。
伍尧也不敢强劝,只好细看了谢初的气色,的确是调息得当的模样,勉强放心,终于想起来把怀里一直抱着的兰草放到一旁桌上。
谢初好心提醒:“放远些。你家阁主宝贝成这样,万一我一会儿没留神,又揪两片叶子来玩,可就真让我揪秃了。”
伍尧生怕他听了方才的话伤神,有意找补:“再宝贝也是外物。如今您都回来了,往后阁主自然不用宝贝旁的了。”
谢初没接话,只静了半晌,忽然把捏在手里的那片草叶顺着窗子远远丢到了院里,探身把那盆好容易逃出生天的兰草够了回来,又揪了半根叶片捏在手里玩。
伍尧没敢再拦,见他精神头足得很,就到院里吩咐了两声。略等片刻,院子里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这又是什么待客之道。
几年不见,玄隐阁行事可真是愈发扑朔迷离了。
“阁主吩咐,未免有人不认得您,平日行事冲撞了,叫阁中众人都来见礼。”
伍尧解释着,指过院里站着的一排,“这是阁中五位管事,掌刑苑的去年换成了唐濯,其余都是从前的人,您都相熟的。”
确实相熟。谢初趴在窗台上高高兴兴跟他们打了招呼,刚寒暄两句,一旁的伍尧已经跟礼官似的吆喝着下一批人上前见礼。
谢初:“……”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侧耳听了两息,约摸着院外站了更多人:“……要挨个见吗?”
伍尧点头:“是,阁主吩咐的,总要让众人都知道您回来了。您要是嫌麻烦,好歹叫他们院里院外的跟您行个礼。”
谢初一时哑然,觉得自己像秋月楼里正准备挂牌要价的清倌头牌,个个排着队想一睹芳容。
祁城外连峰山绵延千里,有一主峰并四座侧峰,俱是玄隐阁的地界,山下又有连片的商铺地产,阁中大小管事弟子侍从不知凡几,今天要是都来见他一面,恐怕宵夜都不必吃了。谢初忙不迭摆手:“让他们都散了,见什么见。许临渊胡闹,你还非得跟着他胡闹?他为什么一大早躲起来了,就是知道我不耐烦这事。”
伍尧显然也得了吩咐,并不强求,又叫众人全散了去,甚至连屋里院里的侍卫小厮都一并退出去了。
散得……这般干净吗?
许是看出来他的疑惑,伍尧低声解释道:“阁主吩咐,旁人不见都不要紧,只阁中五位管事,并随侍轮值的暗卫,一定得来跟您见礼。暗卫是阁中机要,不在寻常侍从面前现身的,故而叫他们先退出去。”
谢初拦他:“等等——”
结队来听吩咐的暗卫谁都没等,由方才见过的一位管事领头,沉默走进院中,肃然行礼。
“这是阁中现轮值听令的八十七名暗卫,另有九名外派未归,小铁峰中尚有待训未成者九十……”
话音未落,谢初已经踩着窗棂掠至院墙,半点儿没停留,一路轻功奔着藏书室而去,只留下茫然的暗卫管事和茫然的侍卫统领,隔着窗子面面相觑。
秋意正浓,谢初一路从轻功掠至藏书室时还特意往后山绕了一圈儿,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了棵枝繁叶茂的桂树。
许是山里更凉些,前几日又落了雨,树根底下铺了一地的花瓣,枝头上的反倒稀落不少。
谢初蔫了许多日,这会儿神清气爽,正是松泛筋骨的时候,竟半点儿不用借力,拧腰旋身踩上树杈,仔细挑了一串开得正好的桂花枝,才高高兴兴往藏书室去。
藏书室虽以“室”称,实则是座建在主峰的三层阁楼,院中机关林立,侍卫暗岗往来巡视,旁人非阁主令不得擅入,历来是阁中一处禁地。
谢初踩到院墙上时,许临渊正临窗而坐,手里翻着一卷书看得仔细。
他向来是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做派,自己刚在院墙上站定,手里那串桂花就已挟了精纯内力破风而出,射入窗子斜斜擦过许临渊的侧脸,重重钉在桌案——没钉进去,许临渊背后长了眼睛,两指夹住花枝,侧身让开窗前的位置:“怎么不进来?”
谢小公子向来不走寻常路,玄隐阁的所有窗子都开得格外宽敞,就是为了方便他从院里直接踩着窗棂进屋。
虽然几年不曾来过,这里布置倒没什么变动,谢初提气纵身,轻车熟路地在院中假山上腾挪借力,撑了下窗棂略弯腰钻进屋,舒舒服服地偎进了许临渊对面的摇椅里。
许临渊给他倒了盏茶,又把早早备下的茶点推过去:“云片糕,我叫膳房加了桂花蜜的,合了你的雅兴。尝一尝。”
许是从前跟秋月楼里哪个姑娘胡乱学的,谢初很有些春吃桃花秋夏食莲蓬的雅兴,又一向喜甜,见上头黄澄澄的桂花蜜,很赏脸地尝了一口。
糕点很好,他慢悠悠地吃了两块,喝茶时却又挑剔起来,总觉得加点桂花一起泡着更好看,遂又抢过许临渊手里那枝桂花,揪了一捏花瓣洒在茶盏里,还好心给许临渊的茶里也撒了点儿。
许临渊任由他动作,只在他揪完后又接过来那枝秃了半截的桂花:“……这原是你特意折来送我的。”
谢初理直气壮地点头:“是啊,我专门挑了开得好的一枝,你闻闻多香。”
是很香。
定是折花时挑了许久,谢初身上都沾了清浅的桂花香气。许临渊一时都分不清,来入他梦的到底是踏窗而入的谢初,还是这阵秋日里的桂花香气。
他恍惚一阵,知道谢初向来不耐烦这些怔忡哀怨的调子,遂敛得干净,只捡了个狭促话,故意道:“是哪里的习俗,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再揪一把走的。”
谢初气结:“揪一把怎么了,这么多事?什么稀罕东西,赶明儿我给你砍一捆扛过来,由着你慢慢稀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