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想归想,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临出门前警告地朝角落瞥了一眼,瞧得在一旁扮演木头人的江彦心脏紧了紧。
要收拾的东西大多是姜筱的,江彦几乎没有什么能带的,只拿了牙刷等洗漱用品和几套换洗的衣服。
姜筱看见他拿出来的几套病服,皱着鼻子似乎不解地问道:“对了阿彦哥哥,我们已经出院了,你为什么还要穿这个呀?”
江彦沉默了,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如果不穿这个他就只能裸奔的事实。
而且他是不能出门的,穿着精神病院的病服跑出去也会被认出来,他身上一个子都没有,跑也跑不了多远,很快就能被抓回来——这不是正好合姜嫣的意吗?
也或许是他想得太阴暗了,毕竟绝大可能是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完全不会在意他不拿病服就得裸奔这种事。
江彦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自嘲,以姜嫣对他的厌恶,能让他出院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彦哥哥?”
姜筱晃了晃手,江彦回神,勉强笑了笑:“反正我也不出门,这个衣服穿着也挺舒服的,居家……”
“好吧,那我们先去把衣服放好吧……”看样子姜筱勉强接受了这个糊弄敷衍的解释,暂时没有过多纠结。
江彦松了口气,刚想跟着把衣服放下,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放,抱着衣服的手顿时停住了。
这里,是姜筱和姜嫣的家啊。
折叠平整的病服折边被指尖捏皱,他垂眸,掩住眼底一瞬的黯淡与苦涩。
他早就……
没有家了。
最后还是姜筱一把抓走他手里的衣服扔进了自己旁边的衣柜格子。
江彦回了回神,被她拉着认了眼卧室。
“筱筱,要不我还是睡客厅的沙发好了……”他为难地看着眼前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很明显这是姜筱的卧室,他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和姜筱睡一间。
好不容易说服她一个人睡,江彦一把抓起自己的几套病服,犹豫几秒就去了斜对角的客房。房间里有个独立卫生间,他放下牙刷水杯等洗漱用品,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将沉浮的思绪都暂时压了下去。
卧室的床上只有一层床垫,他从衣柜里翻出床单铺好,只拿了一个睡觉的枕头套上枕套放在床头,还取了一条空调毯当被子,没有动其他的东西。
姜筱收捡完卧室就跑来盯着江彦,好在她来时他也基本上收拾完了,在姜筱的要求下两人一起出了房间在客厅沙发上等着姜嫣回来。
怕姜筱饿着肚子,姜嫣去最近的超市买了几个方便洗的菜就回来了,她拿着菜进了厨房,忽略了外面的晦气玩意,朝着眼巴巴跟过来的姜筱笑了笑:“妈妈去做饭,筱筱要是饿了就去冰箱拿个苹果吃。”
“嗯嗯!”姜筱立马打开冰箱,拿出两个苹果,冲了冲递给江彦一个。
江彦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了几秒接了过来:“我不饿……谢谢筱筱。”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啃苹果,姜嫣在厨房雷厉风行地做饭,“笃笃咚咚”的声音极有烟火气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江彦咬着甘甜的果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以前。
那时候母亲还很健康,会在自己生病闹性子的时候亲自下厨,会切好一碟水果端来他的床头,会用比平时更温柔的语气劝他喝药,也会尽可能忍下担忧不让他看见烦心……那时候他多幸福啊,可是他却一点都没发现,或者说不愿去发现,直到如今回味起来,才终于明白,他渴求的东西母亲早就在尽力给他。
只是他想要的太多了,他被他的自卑与不配得感蒙蔽了双眼,不愿看见、也不愿承认罢了。
江彦心中一阵酸苦,他总是这么爱犯贱,失去了才开始留恋、开始后悔、开始愧疚。
或许今天落到这种地步,真的是他该有的报应。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欠母亲的,欠姜筱的,甚至欠姜嫣的……他能补救能偿还的,永远抵不上所犯过的错。
他只能尽力去补救。他也只能尽力去补救。
母亲的病、姜筱的事、姜嫣的恨……
即便一想到姜嫣就恨,既恨也怕,可他也知道,换作自己是姜嫣,恐怕也会嫌这么报复完全不够,只想更恶毒地折磨对方,千倍万倍地报复回去,再怎么恶毒也不为过。
可当被这么折磨的对象是自己……他毕竟也是个人啊,那样的作践与凌辱,再怎么抱着赎罪的态度,也根本无法释怀,也无法不恨……
他恨姜嫣,可更恨自己。
他不能理直气壮地恨姜嫣,也无法全然释然地接受她的报复。他觉得自己又虚伪又做作,可是又想不到任何办法,只能反复不断陷入对自己的厌憎。
一如既往,无法自拔——他从前便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给身边人带来给好运或是欢乐,只有接连的烦扰、苦难与灾厄。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活下来……?活下来犯错,活下来赎罪,活下来受虐……
是啊,他或许就是天生受虐的命吧。只是为什么要带上身边的人呢?
江彦呼吸有些不畅,涩意从心里一直泛上鼻根,口里的果肉似乎都泛起一股苦涩之意。他敛下眸飞快眨了眨眼,大口大口咬着香甜的水果,许久才压下那股涩意。
姜筱就在一边看着他,她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另一端,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窥视,看他出神、恍惚,看他突然红了眼眶又极力忍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受到了江彦身上满到快溢出来的痛苦。像是一枚果子从核里开始的腐烂,终于蔓延到了肉眼可见的表皮,本该饱满的果肉凹凸不平地干瘪着,薄薄的脆弱表皮皱缩开裂,失去了保护防御的能力,从里面缓缓渗出浓郁的黑色汁液,连空气中也隐隐飘荡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这痛苦……似乎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微弱得像是黑夜里无意间抬手碰到一绺干燥的发丝摩擦起了静电的弧光,噼啪一闪即逝,几乎无声无息。
可能是她痛苦了太久,麻木的大脑连这么一丝微弱的愉悦也不肯轻易放过,足足回味了好几分钟,直到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姜筱才终于回神,朝着愣愣盯着她发呆的人甜甜一笑:“阿彦哥哥……在想什么呢?”
江彦有些狼狈地收回眼神,囫囵道:“没什么,发呆而已……”
姜筱有些失望,却也不深究。人已经绑在身边了,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他痛苦的根源,她愉悦的本质,以及她为他的痛苦而感到愉悦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