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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听说灯会,两位夫人方偃旗息鼓,月池也得以舀起元宵,她轻轻咬开淡红色的皮,玫瑰调制而成的内馅争先恐后般涌出来,玫瑰馥郁的浓香萦绕在齿颊之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打算把整个汤圆吃下去,谁知刚嚼了几下,就觉牙齿磕到了硬物,她吐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块银子。

贞筠乐不可支:“吃到钱了,看来明年要走好运了!”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响彻北京的钟声。时春一脸不解,问道:“除夕不是已经过了吗,这是敲哪门子的钟?”

月池脸上的红晕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贞筠自认识她以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态,她细听这钟声,忽然一颤,哆哆嗦嗦道:“是国丧,是国丧,皇上驾崩了!”

月池在屋中来回踱步。宫中想必已然戒严,她没有诏命,只怕不能入宫门一步。她心念一动,外命妇想必得回来更换丧服,她何不去找朱夫人。她刚刚走到半路上,就与李家派来寻她的人碰了个正着。李府管家李庄见她便急切道:“李公子,可算是找到您了,快随我进宫吧。”

月池一怔,忙问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李庄压低声音道:“太子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暖阁里,谁都不让进。我家大人是让您去劝劝咧。”

春来还向裕陵青

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月池纵马在京城的大道上驰行。弘治帝既是个好人, 亦是个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归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对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 但也仅此而已, 可其他人显然不是如此。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深深体会到, 自己与现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灭。在钟声响起以前,这里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街道两侧俱是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花灯,灿灿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汉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华, 怒放的烟火,绚烂如夏花, 而在片刻的美丽之后,焰火纷纷坠下,散落似星雨。鞭炮声,乐舞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这样盛世和乐的图景,让初见的月池,都觉忘忧, 无处不在的枷锁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丧钟鸣起之后,美景却如泡影般消融, 皇权社会的压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辉煌的灯火在一片片的寂灭,欢愉的人群在一时悄无声息后,都开始嚎啕大哭。滚落的泪水将地上的尘土都浸润, 游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摊贩逃也似得离开, 店铺不约而同的关门。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朱门绣户紧闭的大门齐齐打开,全套丧服的达官贵人如鬼撵似得往宫里奔去。月池即便没有读心术,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个时候到得越早,就表现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头涌现片刻的嘲意后,又觉自惭。她和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们担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担心的则是朱厚照。一个不能认清自己的人掌握无上的权柄时,是十分危险的。

她在前世年幼时看过很多古装电视剧。皇帝下达罪己诏的情节,让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吗,既然最大又为何要认错,为何要被迫听从他人,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读到了马克思·韦伯。这位“组织理论之父”将权威界定为“一个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响的权利的合法性基础上要求别人服从的可能性。”同时,他将人类社会权威模式分为三类,传统型、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传统型权威是建立在人们对于传统和习俗的约束之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来源于习俗的力量,他们依靠传统统治,自然也必须受传统约束。典型表现就是世袭制。克里斯玛型权威来源于被统治者对君主杰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质的崇拜,开国君主、宗教领袖往往据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权威来源于平民对法律、理性、规章制度的服从。他们守法,是因为相信法的正当性,如果制度框架内还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统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笼罩下的华夏王朝,君主的权威主要来自于传统型和克里斯玛型。传统权威来自于“高贵血统”,家天下的代代相传,为了巩固这一部分,历代帝王都在无限拔高父权,同时对旧有的传统进行拱卫。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乐爷,在他登基之后,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胜强,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书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为马皇后,将自己变成嫡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取传统型的权威。至于克里斯玛型权威则来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们都喜欢将自己标榜为圣贤,强调民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换而言之,就是在强调这类权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巩固权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宪宗长子,同时恪守成宪,鲜有越矩之举,另一方面,他关爱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声,所以,在他统治之下,才会有“弘治中兴”的美誉。可到了朱厚照,作为中宫嫡子继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顺,可他厌恶传统,离经叛道,对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还信奉佛教,作为有神论者,对于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来,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权神授本是为了笼络下层,他反倒当了真,这使得他异常自大,有时甚至刚愎自用。

文臣们侍奉这样一位主子,长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这也是她得以入宫的根本原因。文官们希望她能影响朱厚照,让他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这群老家伙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样也不满意他们,所以他选择抬高她的位置,让她进入到文官高层,从内部改造这个集团。随着她渐渐显露的锋芒,君权与臣权争斗的着力点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时午夜梦醒,都会有一种窒息感。她相当于是在钢丝上行走,面临两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保持稳定已是难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难之后,她竟然还试图拉着这两股大力转向一个新的方向!月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好在那时弘治帝还活着,有宽厚仁慈的他顶在上面,朱厚照与文官之间的摩擦没有扩大的可能。可现在,弘治帝死了,年轻气盛的皇帝与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无异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为临界点,无论是哪方发难,先触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处,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这般早,她就不该在没立稳脚跟时大动干戈。可她转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里那些人的言语。罢了,罢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在宫门前下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无谓的懊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这么短的时间内,乾清宫里便已然是一片缟素。王太后和张皇后在长公主们的陪伴下在西暖阁垂泪,至于朝廷大员们则在东暖阁旁的值房中唉声叹气。月池入内,便被引去了值房中。她陡然见到先生们齐聚,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定神之后,一一见礼,不以官职尊称,反而依师长之礼。

坐在最上首的李东阳只这一夜,便憔悴许多,皱纹褐斑里都是深深的愁绪,两颊处泪痕犹在。他叫月池上前道:“圣上伤心过度,一时缓不过气来。圣上素来待你亲厚,你便进去劝劝。得早些为先皇治丧才是。”

听他以圣上来称呼朱厚照,让月池的心仿佛落进了冰川底,既陌生又发冷。不过瞬息间,她就拱手称是,紧接着在太监的引领下去了东暖阁门口。一到此处,她方知为何这么多大臣都同意急急将她找过来,原来刘公公等人已然占据了机要位置,正在此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相劝呢。

文官们自矜身份,不愿拉下脸来,又不甘让宦官占先机,故而把她这个伴读推出来。她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太监们眼中刺骨的寒芒。丘聚、魏彬等人甚至还往前挤了挤,看样子是不打算留给她一丝缝隙。

月池见状拱手一礼后,竟然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侍卫见她就这样大剌剌地出来,不由心生怀疑。他们心道:“不是说李越深得万岁看重吗,这瞧着也被赶出来了。看来,也不过如此。”他们正不动声色打眉眼官司,暗自嘀咕之时,月池就走到了东暖阁的窗户处,在这群呆瓜们震惊的目光下,她推开窗户,居然翻了进去。

仍然跪在弘治帝床边的朱厚照,饶是此刻心已如死灰朽木,见她就这样进来,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一开口,声音都发哑:“你怎么这样进来了?”

月池看到了御榻上弘治帝暗灰色的脸。她先是一惊,这才明了李东阳话里的治丧之意,弘治帝的遗体竟然还没入棺,接着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又不由一涩。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滑落,叹息着开口道:“臣实在是担心您。”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话里已带了哭腔:“父皇,他去了。”

月池快步上前,扶着他:“臣……”按理说她应该巧舌如簧的安慰他,让他节哀,可正到了这时,一切违心之言,都哽在喉头,言语在此刻已然失去意义,苍白如纸。她只能干巴巴地拍拍朱厚照的背,接着反手就被他抱住。他靠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滚烫的眼泪顺着月池的脖颈流下去,她跪在他身旁,摩挲他的头发,往日的嫌弃埋怨也随着这眼泪慢慢流走。

她没有劝他节哀,而是仍由他发泄情绪,只是在他哭得实在难受时,给他喂一些水喝。就这样,新任皇帝足足哭了两个多时辰,方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坐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彼此胸前都湿透了。

月池暗叹一声,还说女人是水做的骨头,这才叫水做的骨头呢。

九天阊阖开宫殿

弘治时代彻底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开启的是正德元年。

经此一遭, 朱厚照的情绪终于稍稍恢复。弘治帝的葬礼这才开始正式启动。就当他在父亲身前伤心欲绝之时,礼部会同内阁和翰林院早已根据弘治帝的遗诏,出台了《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的草稿。弘治帝的陵寝早已修好, 是位于笔架山的泰陵。

李东阳等几朝元老对于送走朱家短命的皇帝一事, 早已是熟门熟路。这份仪注也是经过了几代嗣皇帝的挑剔后完善而成,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朱厚照还是挑出了毛病。他觉得仪式尚不够隆重,还要加厚。首先是小殓。他要求给他爹百蕴香汤沐浴容颜,坠百粒明珠宝玉做寿衣,设置祭奠物更是要翻倍。接着是大殓, 弘治帝的安神帛,立铭旌皆太过简朴, 要求换最好的缂丝布料,同样绣上珠宝翠玉。若不是不能让弘治帝的遗体一直晾在外面,他说不定还会造一具更为华丽的金丝楠木棺材呢。

这些虽然奢华了些,可大臣们念在弘治帝往日的恩情,又觉新帝是一片孝心,故而都一一应了。月池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他们本都以为已是结束, 谁知,才是开始。朱厚照挑完了器物, 开始挑仪式。根据典制,大殓过后,在嗣皇帝的带领下, 宫眷及京城的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到思善门外哭灵。往年大家一般是早上来哭一次, 连哭三天也就是了。可朱厚照要求, 早晚都要来,同时要哭七天。分封在外的宗室也是如此,都要在府里摆上香案面对紫禁城的方向祭拜致哀。

哭也是个力气活,而且必须极哀,否则殿前失仪,以新帝的满腹怒火,不知会如何发作。这样真情实感的发挥过后,年高的官员及命妇就有些吃不消了。更糟的是,他们回家也不能好生休息。京城所有寺观要击钟三万下,为弘治帝积福,可以想见,在轰鸣的钟声下,北京城里人畜这段时间都不得安生。

不过大臣们当然要更惨一下,接下来是给弘治帝定谥号了。朱厚照在这方面更是挑剔到了顶点。文武百官绞尽脑汁,上尊谥议文堆满了朱厚照的龙案,可他一个都不满意,只觉这些词语根本不能表现他父皇美德的万分之一。

月池索性劝他:“您不如亲拟一个,您所拟的,先帝必然欢喜。”

朱厚照正缺乏宣泄感情的渠道,当下以万分的热情投入进去,最后定下的谥号是“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为“孝宗”。

朱厚照哀愁道:“父皇一生都在缅怀皇祖母,以此为庙号,不论何处史家工笔,他们母子都会在一处了。”

月池想到弘治帝坎坷的身世亦不由慨叹。生在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可对于平常人家的快乐却始终求而不得。可在民间的贫贱母子中,虽然日夜相守,却同样烦恼不断,他们日思夜想的又是安富尊荣了。人性如此,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祭礼一过,钦天监定下吉日,便是举行梓宫发引仪式。这是丧礼最重要的一环,所有人都极度细致确保每一步尽善尽美。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一个意外,在孝宗皇帝的棺椁入地的那一刻,张太后当场哭昏过去,最后被抬回紫禁城,幸好只是伤心过度,并无大碍。

这一场葬礼过去,不论官职大小,头戴乌纱者都似打了一场仗一般。可惜胜利过后,还不能休息,因为有更大的挑战等待他们——半月之后,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这种仪式的筹备和出席,无官无职的李越都是没有资格的,本以为能够在家中暂歇一段时间。可天曾想到,她的月事到了。

前所未有的冲击与疲惫,终于激出了她第二次初潮。为了避免血崩露陷,她每日都带着月事带,所以当她感觉到下身的暖流涌出时,甚至连亵裤都没弄脏。而可以预想的是,如果她的命够长的话,绝经之前都要与月事带为伍。想想就让人堵心,她面色苍白,捂着肚子在床上头脑发胀。

贞筠熬好了药偷偷端了进来,又换了一个汤婆子让她搂在怀里。月池看着这淡褐色的汤汁:“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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