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他本以为自己已成了一潭死水,可李越的到来又让他重新思考起来。李越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洁,聪明?心明眼亮?忽然之间,明悟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小洁的那一声声“姐姐”,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了过往一些被他忽视的小细节,李越虽带着妾室,晚上却很少叫水。他从来不在外头出恭,也从来不让妾室以外的其他人伺候他的起居,他的那张脸……
俞泽的心里迸发出嘶吼,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悔意却又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是明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如若他能下狠心挟持父亲,如若他能派人去找李越求助,或许一切都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他痴痴地望着黑洞洞的头顶,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听到狱卒沉重的脚步声,他哗啦一下打开锁,道:“俞泽,还不快起来,准备上法场了!”
朱厚照这一日也醒得颇早,天刚蒙蒙亮时,他就睁开了眼睛,云锦帐上缀着的明珠,在静谧中默默流转着宝光。他靠着松软的狐皮褥子,罕见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也不是生来就会御下的。他刚刚搬到东宫时,也有人想做他的主。他已经忘了那个侍讲学士的名字了,只记得那个胆大包天之人,因为他没有背书,就用戒尺打他身边的小太监。
他那时才五岁,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情景,甚至吓出了眼泪,那日一下学他就去找了父皇。父皇也很生气,他本来想立刻下令,最后却改了主意。他记得父皇抱着他,一句一句地教他:“照儿别怕,你是太子,他是臣下。一岁为君百岁奴,你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只能听话。”
他信了,回去就处置了那个侍讲学士。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老翰林就被拖了出去,他满脸都是泪,老远还在叫殿下恕罪。他从此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他起先也是有点害怕的,于是他又去找父皇。父皇只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没事,你只是见得少了,日后就习惯了。你是储君,得立起来,否则其他人就会爬到你头上去。”
他立起来了,李越也该立起来了。他要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就必须得立起来。朱厚照心想,以后他就会明白,朕是在为他好,他的确需要一记猛药,来治治他的软心肠了。
他掀开帐子,问道:“李越去了吗?”
张永跪在龙床下恭谨道:“已差人去叫了。”
菜市口的法场上,月池高高地坐在官棚中央,看着俞家人穿着囚服,在官兵的押解下,一个个走上法场,垂头跪在地上。刽子手们头戴红头巾,手里拿着锃光雪亮的鬼头刀侯在左侧。而原本立在右侧的刑部小吏则走上前去,一个个地验明正身,验明之后就在手中的簿子上打上大大一个红勾。
很快,这一系列的流程就都走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池身上。她坐在案台后,却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左右实在看不下去了,报时官终于鼓起勇气道:“李御史,李御史?午时三刻要过了,您看,是不是行刑了?”
月池如梦初醒,她伸出手想去拿起签牌,却惊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很快她全身都开始哆嗦。她想逃,她现在就想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家去!她霍然站起身来,案台上的朱笔都滚落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法场外的百姓也是一片哗然。报时官和刽子手都茫然地看着她。她望着他们,张口就要喊出来,可有人比她还快一步。俞泽嚷出来了:“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月池一震,她挥退左右,抬脚走了上去。俞泽从已经变形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他说:“您能不能凑近些?”
月池心念一动,她想,他说不定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我要是残疾了,就可以回家去了。她想到此,居然真的靠了过去,然而,俞泽却只是在她耳畔轻轻道:“不要害怕,你比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要聪明,都要有良心,你只是在我们这里跌了一个跟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月池浑身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俞泽朝她歪了歪头,道:“大人,您可以去下令了。”
月池僵硬地转过身去,她走到了官棚里,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签令,她的手指微微一松,签令就掉落在了地上。伴随这一声脆响,法场上所有的押解官兵都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如喷泉一般射出来,流了满地,比胭脂还要红艳。月池浑浑噩噩地回家去了,贞筠朝她奔过来,时春给她端了一碗安神汤。她们的嘴一张一合,都在劝她把汤药喝下去。
月池只咽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淡褐色的汤汁中也夹杂着鲜血,这漫天的血红,终于也要把她带走了。
仁义异如胡越异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了。
李越自监斩之后, 就呕血晕厥,人事不省的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刘瑾等人明里虽不敢表现出来,心里却是兴高采烈, 李越身子骨虚, 大夏天都要穿两层衣裳,吃了这么一吓, 指不准哪天就归西了。
而李梦阳、唐胄、穆孔辉、杨慎等相熟的友人则是激愤不已。他们既不是监察系统内的官僚,又非身居高位,是以到了六科给事中击登闻鼓时方知此事。月池磕伤了脑袋后,他们也陆续来探望。
月池当然不会对他们泄露只言片语。他们因见到了葛林,还以为月池的困厄已解, 日后前途又是一片光明灿烂呢,谁知, 才过去没几天,又出了这档子事。
他们于是相约在灯市口的鸿庆楼中,共商接下来的对策。佳肴一道道摆上,他们却只顾着喝酒。
其中杨慎最为年轻气盛,一杯饮尽后,他几乎是拍案而起:“万岁此举委实太过了。给事中直言进谏,李兄搭救同僚, 都是出自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万岁如此, 就不怕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吗!”
穆孔辉道:“各位兄台,愚弟有一浅见,我等是否应上奏劝谏万岁, 不可让圣上再加罪于李兄了。”
李梦阳应道:“正是。以含章的身子骨, 如再被贬谪出京, 真真是九死一生了。”
唐胄同样是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呢,他那样的人品,又多年深受恩宠,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嫉恨他,若是一旦失势,岂不如金玉落淖泥一般。”
董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忙道:“那我们等是联名上奏?”
李梦阳道:“甚好,我还可去请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大人……”
眼看他们商量地热火朝天,谢丕不得不中途打断,他长叹一声:“诸位莫急,你们这样,不仅不能帮上忙,反而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杨慎神思一震:“听谢兄的口气,莫非是谢阁老已向谢兄有所嘱托?”
谢丕点点头:“这其中的水,可不是你们想得那般浅。”
他将前因后果一一道了出来,在众人瞠目结舌之后补充道:“六科给事中或是心怀鬼胎,或是易被煽动,居然只凭俞泽几句供词,就去伏阙威逼圣上下旨处置含章和刘瑾。传旨太监再三相劝,他们亦充耳不闻。失职在先,大不敬在后,依着咱们这位皇爷的脾性,还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了。至于含章,他是以德报怨,不忍几位阁老与万岁争执,这才悖逆圣意,方遭此祸。”
李梦阳皱眉道:“这……依以中兄这么说,含章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谢丕道:“谁说不是呢,按理说,廷杖都打了,宫中理应立即晓谕臣民,但圣上迟迟不发上喻,我猜想,一是为查明真相,二就是为了李贤弟。”
穆孔辉不解:“既如此,那我们此时上奏求情不是正好么?”
李梦阳已然明白过来:“非也,非也。按以中兄的说法,圣上只是想对含章小惩大戒而已。他如今病成这样,万岁定会念及往日的情分,不会再为难他。可若是我们再联名上奏掺和进去,反而会让万岁动怒,牵连到含章。”
董玘若有所思:“这么说,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唐胄却道:“也不是。只是破局的关窍并非万岁,而是落在了李贤弟自个儿身上了。若他因此生怨,还与圣上争执,只怕……”
穆孔辉道:“俞氏族人固然无辜,可却是因俞泽刺杀世子,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在先。俞家被诛,是因法度如此,李兄想必也只是一时伤情,等他回过神来,自然会向万岁请罪。”
唐胄道:“希望如此吧。”
他与李梦阳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这些人中,属他们与月池相交最久,对月池的脾性也最了解。李越虽也是心地善良,堪称君子,可他心中的道德界线却似与他们不同。若是换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去监斩,至多是因惊后日夜难安,对圣上又敬又畏,可听说他却是因怒急攻心,血不归经……
这厢的年轻人们是议论纷纷,内阁衙门中的老先生们也在忧心忡忡,不过他们就不仅是为月池一人了。紫砂壶中的鸭屎香已经一遍洗茶,香气越发浓郁,几乎是扑面而来。李东阳拎起小茶壶,亲为他们倒茶。微黄淡褐色的茶汤缓缓注入白瓷杯中,明澈如琥珀。
谢迁凑近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问道:“元辅,这是何名品,竟异香如此?”
李东阳忍着笑道:“此茶名叫鸭屎香。”
谢迁面上的笑意一僵,他端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难怪,原来是……鸭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