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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节

 

第二日,谢丕听闻此名后也是一愣。他道:“你问他做什么?”

月池一笑:“你先说说,他能做什么。我看,他也曾巡抚宣府,还打过仗?”

谢丕叹道:“他何止是打过仗。这事你当问献吉兄才是。”

月池问道:“怎么说?”

谢丕道:“这可是他、康海的授业恩师。”

从谢丕等人的口中,月池才深入了解了马中锡这个人的半生,真可谓是凄惨。他三十三岁高中乡试第一,三十四岁考取进士,受封刑科给事中。他的前途本该光明灿烂,谁知他刚一上任,就去弹劾万贵妃的弟弟。宪宗爷爱重贵妃,自然不会责罚小舅子,反倒是他这个检举揭发者,被拖到午门外挨了两次板子。

可这两次板子,并没有打灭马中锡心中的书生意气。他还是继续去上疏揭发权贵的不法之举,大太监汪直、梁方都曾出现在他的奏本上。而他也因得罪上官,九年未得升迁。直到孝宗爷登基后,他才受到了重用。他先是任大理寺少卿,处置了数件大案,后又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宣府,罢免总兵,革除私军,击溃敌寇。只是,他在宣府仅任职了三年,就因病辞官了。

月池问道:“明明前程正好,他为何辞官呢?”

翰林院编撰康海苦笑道:“旁人或许不知,可李侍郎您,当感同身受才是啊。”

月池伫立良久,她半晌方道:“给你先生写封信吧。”

康海一怔:“……写什么?”

月池的双眸熠熠生辉:“写‘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康海的手都忍不住发抖:“这……真的?”

月池佯怒道:“谁还有空同你玩。”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意已决。如能为国捐躯,那亦我的福气。

故城县中, 鬓边霜白的马中锡深深伏在地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起用的一天。人心都是肉长的, 没有谁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 始终如一。他在年少时,也曾放言不会畏惧官场黑暗, 可到了真的深陷淤泥中时,他却还是心灰意冷,辞官返乡。本以为,他会在稼穑中了此残生,可命运又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份圣旨和这样一个重担。

因着学生康海的信, 他们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家中的老妻苦苦劝他不要去。她抹着泪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你比我更清楚。你就是个棒槌, 进去只有挨打的份。这次还不是小事,是去招抚啊。那些穷凶极恶的贼人,一言不合就会杀了你。算我求你了,咱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去折腾了,别去了……”

马中锡在妻子的“水淹七军”下,勉强应下。可每当他真的要回信谢绝时, 那只饱沾浓墨的笔,却始终落不下去。他就这么拖着, 拖到了圣旨到的这一天。

他恭敬地举起手,接过明黄的绫锦,又一次穿上官服, 戴上了乌纱。老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道:“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在家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不一样是有功于世吗?”

马中锡无奈道:“这不一样。即便是辛弃疾,亦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语。如今,终于有人问起,我岂忍回绝呢?”

我曾以为,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清白志节早已在世俗污浊中被磨尽。我曾以为,我已甘心被困在这个乡下,做一个无人问津的教书先生。可当机会来临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改变这千疮百孔的机会。他望着早已在视线中化作小点的家乡,又一次放下了车帘。这一次,他一定会成功的,即便不成,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马中锡便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与总兵江彬一道前往平叛。马中锡为人宽厚,一面遣军平叛,一面招降,下令“流民复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

他本以为,流民是逼不得已,才举兵造反,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生存资料,他们就会应风而降。然而,让马中锡没想到的是,在他回乡的这些年,明政府的公信力已经跌到了一个新的谷底。官府给予的招降条件越好,百姓们反而越不肯相信。他们道:“一定是在哄骗我们,等把我们骗过去之后,再全部宰了!”

“对,那些老爷,心都已经黑透了,怎么可能给这么多好处。”

“就是,编瞎话也不知道编好一点。”

所以,刚开始时,他吆喝得越响亮,义军反而抵抗地更厉害。江彬万分焦急,他是安心要再立奇功,本来就没打算和这群人歪缠,所以一遇阻碍,他就有心要向朝廷再借调边军。

马中锡却执意不肯,他道:“如全面交战,损耗更是不可估量。万一民乱更重,你担待得起吗!”

江彬自鞑靼一役后,自诩是朱厚照手下的得力干将,根本没把这个老家伙放在眼底。他斥道:“那要是继续拖延,最后让南北义军会合到了一处,闹出更大的乱子,你又担待得起吗!”

马中锡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江彬见他如此,讥诮一笑,正待扬长而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担待得起!”

江彬愕然回头,就见这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一步一步挺直胸膛:“一切都由老夫负责!蒙陛下天恩浩荡,李侍郎举荐之情,老夫长途跋涉至此,不是来看你们滥伤人命的!”

李越!江彬的头皮一紧,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个老东西虽不足惧,可他背后的李越,却是一尊大佛。他可硬顶不了。江彬思量片刻后,果断认怂:“好吧,既然马御史执意如此,末将也不敢多言。不过,我最多等你十日,十日之后要是还不见成效,就别怪末将上本弹劾了!”

“你放心,不会牵连你。”马中锡即刻下令,“如捕获流民,勿要伤其性命,饥渴者予饮食,受伤者予医药。”

这样一来,受到救助的流民才对朝廷慢慢产生了信任。马中锡再遣这些人去随同明军劝降,方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北有马中锡,南有王守仁,各地的义军土匪终于有了渐渐平复的趋势。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在负隅顽抗,这其中包括想趁乱而起的凶徒和骑虎难下的可怜人。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瓦解义军虽有效用,但毕竟见效缓慢,如能劝降叛军首领,才是快速平息战事的关键。

于是,马中锡在思量再三后,最后决定到叛军首领刘六、刘七的大营中开诚慰谕。江彬等人闻言皆是大惊,一些人是极力劝阻他:“万万不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是万死难赎其罪……”

江彬一伙则是假意附和:“是啊,是啊,贼匪穷凶极恶,万一出了岔子,这教我等如何交代呐。”

马中锡却道:“我意已决。如能为国捐躯,那亦我的福气。”

此后,他真带了酒食,孤身到了叛军大帐中。他先言圣上的仁慈和功绩,又道民心所向:“陛下率军,深入鞑靼腹地,诛杀汗王,解决了数百年来的边患。这等功绩,堪称是旷古烁金……虽然给百姓增添了负担,但这绝非是陛下的本意,而是底下的贪官污吏,强征滥收。陛下得知真相之后,也大为痛心,即刻下达圣谕,一则裁汰昏官,为民主持公道,二则广施恩惠,给黎民安身之所。这样的圣明之君,实是百姓之福,如今圣恩当前,你们当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而还拒斥不纳呢?”

之后,马中锡又讲了加恩的政策,言明有不少投降之人,都已经在回乡的路上,此后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他苦口婆心道:“这年头,如能活命,谁又会起兵造反?老百姓是不想打的呀。你们既然声称是为民请命,也该听听底下人的心声才是。”

刘六、刘七等人闻言万分感慨,只是他们虽然情绪激动,却仍未投降。刘六仰天长叹道:“马都堂有所不知,非是我等要负隅顽抗,而实在是骑虎难下……”

马中锡不解道:“此话何解?”

刘六、刘七等人道:“死在我们手下的官员、皇室,不计其数。朝廷要是能赦免我们,我们当然愿意降,只是这样的事,马都堂能否做主呢?”

这一言,将马中锡问得哑口无言。他道:“本官自会向圣上上奏,对你们从轻处置,可你们也万不可一错再错啊。”

可想而知,马中锡的上奏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因着他根本做不了主,这场劝降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义军仍然在四处讨伐,烧杀抢夺。中央的言官见平乱迟迟不见效,也生怀疑之心。弹劾马中锡和江彬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堆满了通政司。

朱厚照因此下诏切责。江彬是惶恐不安,而马中锡却仍固执己见,认为无需大动干戈。朱厚照此时都已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衫了。他闻讯骂道:“真是石头脑袋,他还真打算全部劝降。是不是还得朕下一个特赦令,把所有的罪人全部赦免啊?!”

月池没有作声,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下令:“再调大同边军前往支援。告诉江彬,这事要是拖到五月还办不好,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江彬战战兢兢地接下口谕,又恨又悔,捶胸顿足。他骂道:“真不该听这个老王八蛋的屁话,不全面围剿,反而拖延时间到这会儿。这下可好了,皇爷等不及了。”他早该想到的,义军从去年秋天,闹到今年春天,搁谁谁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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