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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节

 

“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

月池摊手:“主力队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义下令抓走了,目前内阁已然差人去清查他们的家产,找出同党。就等你醒来,一一处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极反笑:“好啊,就这么一会儿,你真是将天都翻了一个个儿了!”自己躺在这儿,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别说他昏着,就是他醒着,一时半会儿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也是为她分忧。”

朱厚照只觉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儿媳妇!”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觉在此刻争这种事不大对劲。他忆起刚刚的情形,咬牙切齿道:“怎么,你就是怕将我活活气死了,所以给点儿甜头糊弄吗?”

月池久久凝视他,亦是不答反问:“你聪明绝顶,难道不明白,我选择做或不做的缘由吗?”

他一怔,他道:“我当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们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过了。”

他的语声沉沉,月池偏过头:“你不是也嫌弃他们。既然不中用,为何不索性换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换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图,再换多少批人,也不顶用。”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么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恶,再换多少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池道:“这也是你这次的所悟吗?”

他读懂她语中的讽刺,却并没有恼怒,他仰头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却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痴人说梦吗?”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儒家的爱民是为了什么,先将猪养肥了,再以钝刀子割肉,才不会无肉可吃。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完成由肉猪变成屠夫的转变。可你站出来了,你不仅要让屠夫把腹中的肉吐出来,还要催逼他们为猪谋福祉。是有一群傻子,愿意跟随你,可他们跟随你,是觉竭泽而渔不可取,他们只是想回归平衡,回归到肉猪尚能活命,屠夫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疯了。可如若等他们发现,你背离了该有的立场……没人会像我一样保护你,包括你那些师长亦是如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你,就像丢掉长了倒刺的刀刃一样……”

他缓缓伸出手来揽住她,他们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贴得更紧一样。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她仿佛又回到了鞑靼王帐之中,暴雨打在帐篷上,而她蜷缩在帐篷里。

她没想到,惊涛骇浪过后的他们,居然还能静静躺在这里说话。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半晌方开口:“我没你想得那么傻。吾有三宝,持而守之,一为严刑峻法,二为圣贤之道,三乃利锁名缰。”

朱厚照道:“前两者,是洪武爷用过的旧方。剥皮食草,重典治国,训导百官,弘扬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月池敛容道:“可第三宝,或许能减轻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屠夫不是为了杀猪而存在,他们只是想吃肉而已。他们只要退却一步,给我一个做大肉饼的机会,就会发现一切都有变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动着:“能有什么不一样,人性的贪欲,本就是无穷无尽的。你就是将肉饼做得比天还大,他们依然只会给庶民留下只够果腹的一口而已。”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她直起身来,道:“我以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能教您学一个乖,却不想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说得对,人不能果腹时,会想谋生。能够谋生了,就想发财了。发了财,便想有权,有了小权犹嫌不足,还想要大权。争权之心一起,便会想打破等级,便会生乱。”

可尔顷,他却笑道:“古往今来有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没有一次发生过你所述的情形。难不成是他们国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铸就盛世,民弱才能国强。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给庶民站起来的机会呢?”

月池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愚民之策。”她又想到了水力纺车。

朱厚照徐徐道:“农业大兴如何,商业大昌又如何?国政上严刑峻法,人君握权柄于上,经济上收纳重税,损益贫富,大量官营,文教上,统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权高居云端,自会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论庶民们如何昼夜劳作,绞尽脑汁,其所带来的财富,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太久。无财无权无智甚至无心,他们拿什么来争取?”

月池的耳畔仿佛响起一声霹雳,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你们比吸血虫还要贪婪,连寸步都不愿意让,连指缝里的米粮都不愿意漏出来……那我算什么,帮你们养猪的猪倌吗?”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职。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适当约束宗藩、官吏,尝试开关通商、兴农治农,你本该见好就收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即便不想底下,难道也不想将来。长此以往,纲常名教禁锢人心,墨家之术停滞不前,就是经济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千秋万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们本就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儿除了你,我们没人在乎这是死水还是活水,我们只要确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够了。”

他无奈道:“你看,此地原没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树呢?”

他轻轻叹息着:“阿越,收手吧。”

她垂下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后才听她开口道:“我还能收手吗?”

她只要有一点松动的意思,就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他忍着疼,挣扎着起身,紧紧抱住她:“当然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肯退一步,咱们马上就能从头开始。咱们先成婚,接着我陪你回家,我们沿着运河,可以遍览山水风光……咱们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潇洒。还有你的师父,我们也能去寻访他的踪迹……”

她就这么被他搂着,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滚烫的眼泪沿着他的脖颈淌进他的心窝里,他听见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可要是连我都收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劝慰她:“他们只要能果腹,就心满意足了。”

“可将来呢?”她似坠入重重迷雾之中,她没有指望以独木撬动整个世界,她以为她能有一点点的助益,可他又告诉她,就连这点儿念想也是妄念。因为他们举世无双的统治艺术,她甚至连一点儿萤火都有可能留不下,“外面在进步,我们却固步自封。落后,就要挨打。”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会落后,佛朗机人、暹罗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羡仰慕我们的富饶。”

她道:“如今是这样,可以后呢?如若有一天,这些你瞧不起的蛮夷的工艺比我们更高超,大生产带来的高效,足以将我们击溃,到了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否定,可在察觉她的颤抖后,勉强想了想道,“那再迎头赶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觉他们有奇技,就收归天家,再作为筹码,铸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们选定的继承者,一定会像你我一样。即便不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

她这次的沉默,比过去都要漫长。他抚着她的头发,等候她的回答。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之久,她方幽幽一叹:“我真想时间过去得快些。”

而他抱着她,却笑道:“可我却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她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可时光不会因我的念想而变快,亦不会因你的情思而变慢。我们只能尽力,留下每一刻的回忆,日后即便再不相见,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她忽然用力,将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月池安慰他:“别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发冠,俯身吻住他。满头青丝散落,似情丝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将她拽了下来。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显然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伤口要裂开了!”

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半晌方抽空来了一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

月池:“……”

她的无语并没能维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个接一个咬痕。她蹙着眉头,抓住他的头发:“你是狗吗?”

他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触到的却是一层裹胸。他皱眉道:“你怎么还裹着这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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