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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节

 

而这群人,在不断地翻阅资料后,居然找到了郑和下西洋时发现土豆的记载。当时,郑和指挥由4个船队组成舰队,于永乐十九年初出发,横跨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经大西洋,到达了世界各大陆。其中,一个舰队的指挥官名叫周满,带着他的船队到达了南美,再经秘鲁向西至澳大利亚,过菲律宾,于永乐二十一年返回。周满在回到京城时,就带回了土豆,但仍是因衰退乃至病虫害,这些土豆最后又死去。那时没有人知道它的重大粮食价值,也就不会有人再花费巨额款项,再将它们从南美洲带回来。

此时,也唯有月池,因着一点先知,愿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西班牙人手中换回种子,让他们去全身心钻研土豆的种植法。在过去的失败经验的基础上,经过近三年的试种,马卿等人总算找到了门道。他在书信中写到:“帕帕有红白二种,性喜潮湿,最宜阴坡沙土黑色虚松之地,不宜阳坡干燥赤黄坚劲之区。栽种之法,南山多在清明天气和煦之时,北山须俟谷雨地气温暖之候。先将山地锄松,拔去野草,拣颗粒小者为种子,大者切两三半,慎勿伤其眼窝。刨土约深四五寸,下种一二枚;其切作两三半者须将刀口向下,眼窝向上,拨土盖平。每窝相去尺许,均匀布种。白者先熟,红者稍迟,须分地种之。俟十余日苗出土约一二寸,将根傍之土锄松,俾易生发。一月以后,视出苗长五六寸,将根傍野草拔去,锄松其土,壅于根下约二三寸。至六月内根下结实一二十个不等,大如弹丸,即可食矣。……白者结粒较大,一斗可收二三石。食用不尽,并可磨粉,可切片晒干……【1】”

月池看到这样详细的种植办法,喜不自胜。在此时,马卿能将这些土豆运到京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因连年的天灾,朝廷上下都在发愁,猛然有人能发掘出这样的作物,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而马卿也一跃为朝廷上的红人。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还说他是被李越坑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李越在有意栽培他。”

不妨有人嫉妒之心,恶意中伤:“什么帕帕,听起来就怪里怪气的。我还不信,洋人的东西,会比我们的好。”

“人家都把东西切片,晒成干、磨成粉送到京城来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知道这其中水分有多少!”

“管他有多少水分呢,皇爷愿意信,愿意赏,就是人家的本事。”

这话一出,将一众人堵得哑口无言。不多时,马卿就被委任山东布政司的劝农参政,还有诸多赏赐,大加褒奖。这样的升职速度,堪比坐火箭了。不少人都眼热心热起来,听话的人能上位,不听话的人就要滚蛋,既如此,干嘛放着向上爬的路不走呢?既然有断尾求生的机会,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是以,在月池抛出橄榄枝后,她府上是又是门庭若市,宴饮通宵达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京这么久,居然有这么多的同仁,这么多的好友。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开庭审案,就要顺利得多了。

闵珪之子闵纯得了月池的嘱托,加班加点地将老父带回老家。月池给他们的方子,是朱厚照命太医院专门调配的安神方。这药喝一顿下去,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等闵珪再次清醒后,他都已经在前往老家湖州的船上了。

他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闵纯等人无奈,只能跪地请罪,苦苦地哀求他回乡去养老。

闵纯苦口婆心道:“爹,您的官都辞了,京中传来消息,李越都已经接了您的位置了。您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闵纯心里也有疑惑,李越名义上为他爹着想,实际说不定就是想他腾出位置来,所以才安排了那一出好戏。不过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了。所以,在他爹面前,他还极力为月池说好话:“要是换做旁人,您不放心,可那是您的得意门生,您难道也不放心吗?”

闵珪斥道:“他费尽心思,所图不小,你速去打探消息,这次再敢隐瞒,必然将你逐出家门,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这般疾言厉色,闵纯也不敢不从了,谁知这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张家的两个国舅,居然疯了!

他对着父亲,期期艾艾道:“或许是他为了保住张家,故意放出来的流言呢?”

闵珪长叹一声:“要是旁人,或许做得出来,可他,他绝不会如此。他这是……不想让我去背负太后的怒火啊。”

闵纯也是一震,他努力劝慰父亲:“可他毕竟有皇爷庇佑,太后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闵珪这才如梦初醒,他喃喃道:“这庇佑的代价,必不会小。”

果然,在他们回到湖州老家后,他们就得到了京中的消息,言说刘瑾、杨玉的种种苦衷,是为了为国锄奸,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他们最后所禀报的奸党名册,其数目也是经缩水过的。这样在局内人看来,无比离谱的谎话,这种所谓的真相,居然没有几个人站出来反对。

对皇上来说,他保住了自己的监督百官的势力,保住了自己的嫡系力量。对浊流来说,李越既肯放过他们一马,又愿意给予他们合作的机会,只拿他们中的少部分人去交差。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找死,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而对于真正的清流而言,即便乍听之际,他们会为月池的花言巧语所动,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皇上或许有对他们这群老东西的不忍,但也真真切切有不舍,不舍丢掉自己多年在特务机构的经营,不愿意削弱对百官的控制力。他们当然可以不跟着李越的剧本演,刘健不止一次想过,把表面的粉饰戳破,豁出他这条老命,把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徒,悉数除去,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可皇上也抛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筹码,他任由李越与百官结交,更是命六部,重议考成法。对刘健这样的三朝元老来说,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这是天子准备放权的信号了……

有了新的作物,百姓可以填饱肚子。有了新的法度,官员就会依命而行。在这场大案中,首恶受到了惩处。新政的深入推行,终于有望了。可代价是,真相成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律法成为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还有一些老百姓,他们满怀希望地来京城希望讨回公道,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李越李青天,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公道”,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回乡。这些可怜人怀揣着大仇得报的心情,欢欢喜喜地回家祭拜枉死的亲人,孰不知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

可即便是刘健,也不能说李越是做错了。李越把自己的脊梁都打断,一点一点想撑开这天,他难道还能怪李越,不能一步到位吗?可他也因此陷入深深的迷惘,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场,生活在此地究竟还算是人吗?

而刘健所没料到的是,他以为得偿所愿的朱厚照,此时心中的怅惘不比他少。他跨进镇国府的大门,触目所及是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又一次,不敢迈进入了。

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样的诱惑,哪怕放在五百年后也毫不逊色。

当朱厚照明白自己已然对月池无法放手后, 他就不像往年一样,频频往她家中去了。纵然皇爷本人一世恣意,嘴上视纲常礼教于无物, 可他毕竟还活在此世, 不可能半点不受影响。他心知肚明,那是李越和那两个女人的家, 是他们一家三口布置的地方,纵使他万般不愿,也改变不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现实。她们死后,能进李越的祖坟祠堂。史家工笔,会记载他们夫妻情深。而他的情感则永远是见不得人, 无法公诸于众的……他只靠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他将李越留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时不时在夜间出现在他的卧房。他知道方氏早因此心生怨怼,可怨怼又能怎么样,她注定只能守一辈子的活寡。

然而,当他得知月池是女子之后,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虽耳鬓厮磨,可仍没有到云雨之情。他明知道,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李越了,只要他要, 只要他肯再信她一次,她会甘心把一切都奉上。他从年少时就萌发的瑰丽梦境,会一个一个变成现实。可真到了此时, 他却做不到了, 他无法在紫禁城内, 像对待玩物一样对待她。不论如何,他已然娶妻了,而她出于那点道义的束缚,竭尽全力地保住夏氏的性命乃至皇后之位,却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沦落到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甚至比她本人还要了解她。他知道,她会克制不住地愧疚、羞耻、痛苦,可时至今日,她依然面色如常,仍对他笑颜相待,甚至期盼着他们能缔结更亲密的关系,来确保更稳固的同盟。一个女扮男装,真刀真枪厮杀十六年的女子,如今却连容色都能作为武器,身躯都能放上赌桌,只求实现一点点的期盼。他在惊诧于她挣扎至此时,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把她逼到绝路,即将大获全胜了。

纵使她有千般智谋,可她终归是女儿身,加诸在她身上的束缚太多了。只要他再没良心一点,让她怀上他的骨肉,有了孩子作为捆绑,她便再也无法站上朝堂,永远离不开他。他只要再迈出一步即可……可他做不到,他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看中了空中翔鸟,于是将鸟翼系上黄金,锁入金笼。鸟儿因此眩视忧悲,奄奄一息。他要是真放下,就该任她大鹏一日同风起,他要是真狠心,也可直接金丝燕雀困樊笼。可他偏偏都做不到,他既无法让自己相信她,又无法彻底占有她、驯服她。他们就这般悬在半空,她得不到自由,他得不到解脱,互相折磨,直至地久天长。

他有时甚至想,即便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她的不甘和他的任性绑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早已如骨中骨,肉中肉,要么一同毁去,要么就只能继续妥协扭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他,在学着慢慢收手,逃避至今的李越,反而不甘于现状。他没料到,她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镇国府,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这里没有方氏、没有时氏、没有夏氏,没有外间的风风雨雨,纷纷扰扰,有的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人的家,被她布置得如喜堂一般……

他绕过粉壁,穿过回廊,立在桂花树下,心中五味杂陈。短暂的喜悦过后,就是犹疑和折磨。他听见了她身上的环佩,在风中轻鸣,宛如银铃。他看到了她红色的丝履,鞋尖的珍珠微微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甚至还看到了她裙摆上金线的纹饰,如绿树下金色的斑点。他正是在此刻,急急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月池叫住了他,她含笑道:“你日思夜想,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可如今,心已捧到你面前,你却为何还要逃呢。”

他的脚步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还想逃避,她正色道:“你难道想这么不上不下地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依然想走。她又问道:“你就这么想和我这互相折腾,互相防备,熬到死的那天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月池长叹一声:“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了。”

她鬓间的步摇轻轻晃动:“我以为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了,虽不足以弥补过去的欺骗,可至少能为我们换来一个新的开始。”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在同行了。”

她道:“可我犹嫌不足。”

她缓步上前:“你的心还笼罩在阴影之中,你仍忘怀不了过去,并非是真心与我同行。”

又是真心,他压制不住心中的怨气:“你往日哪怕有半点真意,也说不出那样的弥天大谎。事到如今,又来问我要什么真心?!”

这里也是他一生都难忘怀的伤心地。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她打得粉碎的东西,招招手就想恢复如初,又岂是那么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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