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节
他听到月池的声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回响:“这不是掌控一条航线,就能解决的问题。白银在流入民间,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长,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权大肆揽财。这些都是您所不乐见的。”
她总能一下说到点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观火,想来成竹在胸。”
月池哑然失笑:“成竹在胸不敢当,但确有一二浅见。”
“摆在您面前有三条路,第一条是洪武爷走过的路,用强大的权力来钳制人。很遗憾的是,人性经不起考验,官员自身都在动摇,怎么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荆斩棘。第二条是宣宗爷走过的路,以宦官作为天子的触手,来控制整个帝国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载着皇家的阴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监的欲望,使得他们在与文官对垒上,天生处于道德的弱势,注定难以肩负重任。至于第三条,是我走过的路。”
朱厚照微讶,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来,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你走过的?”
月池指向了太仓的方向:“您已经看到了成效,不是吗?”
朱厚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亦陷入沉思,只听她道:“官府的职责并非越小越好,恰恰与之相反,在这样庞大的帝国,小农小商渺如沧海一粟,如果没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灾人祸,就有破家之险。而公共事务却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没有官府的调度,光是日常运转,就能七颠八倒。治农官的下放,实际就是填补国朝在底层职责的空缺,发展农业,建立乡约,夺回齐民编户,保障赋税解运。事实证明,这样的尝试是明智的,我们还没有改变税制,太仓困窘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着先天的不足,导致不管是向下管控,还是基层保障,朝廷都无法深入。”
朱厚照负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现在却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来,她已经步入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霞姿月韵,韶华胜极。就像一棵会开花的树,行人惊叹于她的美丽,可只有与她根系相连的另一棵树,才能读懂她的沧桑。那硕丽的花朵,是燃烧的火焰,更是沉重的叹息。
他道:“你觉得不妥?”
她揶揄道:“当然了,您现在是今非昔比,不仅能养活老虎豹子,还能养活一大批基层官僚。只是伴随着职责的扩张,除了官员队伍的膨胀,随之而来还有管理成本、沟通效率等一系列的问题。疆域广袤,事务繁多,还要悉决于上,这不是光砸钱就能解决的。您觉得,还能怎么变呢?”
朱厚照看向这里的农田,新的作物、新的农具、新的耕作之法,最后都能归结为四个字,他徐徐道:“新的技艺。”新的……能节省时间,缩短距离的技艺。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震撼着月池的心扉。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从他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她压下了翻滚的心绪:“您知道,为何我要带您来这儿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让您亲眼看看,技艺发展是如何碰壁的。您以前没怎么见过上林苑监的人吧。这里官位最高的人,就是两个监正,只有五品。给您讲解的典簿,更是九品芝麻官。他们除了投钱问路外,难以有升迁之法,所以当我给他们递了一个机会之后,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完成我派下去的任务,只为博一个前程。如今他们做到了,可我除了银子之外,却给不了更多的东西。”
朱厚照显然不信:“你未免过谦了。”位列九卿,参与随事考成与遴选,她早已是大权在握。
月池摊手道:“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给名誉?夸一夸又不能当饭吃。给官位?这倒是不难,可把这些熟手升迁到其他职位去,谁又来继续从事后续研发,要是又培养新人,岂非白费功夫。要是因人而赐吧,我只要一打听,上林苑监的官员个个都想谋个清贵之职,不愿再和这些腌臜物打交道。而匠人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拿到银子,就去买田供儿孙进学,一见到我就说,‘听说您在宣府有给军匠放籍的恩典,求您行行好,也赐了我们吧。’”
朱厚照心头巨震,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我刚到端本宫时,您很讨厌读书。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对您而言,读不读都一样,晋惠帝连‘何不食肉糜’都能说出口,不一样做万乘之尊。”
“……”三天两头翻旧账,他刚想顶嘴,就又为她的下一句话所摄,“明明干了没有意义的事,却被强压着非得去做,傻子才会去老老实实卖力气。皇上,您知道的,谁都不傻。”
朱厚照心中一阵钝痛,他从年幼就在不断打破束缚,可却似入了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饶是心智坚毅如他,一时也不由觉得疲惫。特别是,他感觉都要熬出头了,她又才揭露这惨淡的真相。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入套子,他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月池挽住他的胳膊,她环顾四周,问道:“你看到了吗,外面的水冲了进来,把你的井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你是要垒起砖石,继续带着大家在里面坐井观天呢,还是跟我一起走出去?”
他们分明都站在旷野中,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周围的水声。那是滔天的巨浪,在狂风的裹挟中撞击着井壁。山峰一样的巨浪,发出痛苦的嘶吼,接着又重重落下,摔成尘雾和碎末,可在下一刻,它又卷土重来。谁都不能叫它停歇。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们已从桃花源中被拖了出来,卷入浩浩汤汤的洪流中。
朱厚照抓起她的手,狠狠咬下去。月池吃痛:“……你是在无能狂怒吗?”
他嘴唇殷红如血:“蜜蜂遵循天性,可人却只会逐利。不仅是下位者,上位者也一样。朕只会比其他人,更权衡利弊。”
月池缓缓笑开:“当然。要打破这样的壁垒,的确很难,可并非毫无办法。一是传奉官,不管宪宗爷行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可的确抬高了匠人的地位。”
朱厚照冷笑:“结果,很快就被文臣反扑,撵得一个渣都不剩。”
月池道:“因此,完全越开科举和儒学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不惜一切弄死我们俩。”
朱厚照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第二个办法,学政改革、科举改制?”
月池叹道:“可惜,操之过急,损兵折将。由外变内,阻力太深,由内而发,反而事半功倍。”
他终于明了了她那句开经筵的意思:“……心学。”
月池道:“天翻地覆,要师出有名;如臂使指,要更多人才;招贤纳士,就要拿出诚意。”
他忽而一笑:“朕的诚意厚薄,视你的诚意而定。”
月池不解:“你还想怎么样?”
朱厚照道:“你知道的,心学存在漏洞。人人皆可成圣,那谁才是至圣?”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套话。你听一听,做做表面功夫也就罢了,谁还敢硬逼你不成。”
朱厚照断然拒绝:“不,如若到了那时,还要做表面功夫,和今天又有何差别?”
月池一哽:“你应心知肚明,我曾多次去信,盼王先生能解决这一问题,可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事到如今,你总不能不让白银流进来吧。”
朱厚照失笑:“他当然解决不了。他是大文人真学者,一切依心而为。孔子能做上圣人的第一把交椅,朱熹经典被万人传颂,也都不是靠他们自个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心学荒途,理学独秀,这都是靠谁?
月池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只听他道:“只有为政者才做得出这种事,抬出新偶像,替代旧偶像。而这世上只能有一尊偶像,不是新的夭折,就是旧的被打碎。而随之而来的倾轧,比大狱还要凶残百倍。”
月池垂眸,事到如今,蓬勃发展的心学和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世俗儒学与精英儒学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她也正是在与理学名臣刘健谈过后,惊觉到了该她出手的时候了。她不能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又陷入新一轮内耗。
他偏头笑道:“你能叫心学明白,它该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吗?”
黄沙百战穿金甲
她连贞筠都能够舍弃,何况是他……
月池深吸一口气:“无需我, 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 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 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 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 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 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而她依仗君权不断膨胀的本能,才走到今天。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他不会给她留一点儿缝隙,就像那次控制马六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