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皇帝从前只是听一听,知道儿子还在就够了。可今夜,忽然就想与那孩子说句话。
说什么呢?
悬笔太久,一滴墨落在纸上,皇帝只好弃了重取一张。
最后落笔也只有一行:
“承乾,黔州多雨雪否?”
这夜,李治也伏案在灯下写了良久。
久到小山不安地来问了两次:“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还是早些歇着吧。”
李治依旧坚持写完再睡——自从离开长安,随父皇东征,他每一日都会在灯下,把父皇这一日教导自己的所有话,全都记录下来。
他每日要接触的人与事太多了,脑子总是塞的满满的。
为防止将来忘记父皇的言辞,无论多晚,他都会先把父皇的教导整理完再睡。
父皇每句话,都值得他反复去看,去琢磨。或许囿于年纪和阅历,此时父皇的话,他没法完全理解,但先记下来,或许将来遇到事情,就能领悟。
就像这战场,也只有他亲眼见了,才有最深的体会。
今日父子俩说的久,李治当然写的也久。
且他每日记录与皇帝的对话,每页纸上还都会再留出半页,写一写今时今日自己的心得体会。
他打小念书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后来跟崔朝一起念书,两个人很快同步起来。所有的文书初稿,总是空出一块,用来修改和记录一闪而过的灵光。
后来有一次,李治偶然在太史局看到了姜沃的‘星图手记’,发现她居然也是这样,不喜欢在原本的文字中缝隙里批注。他后来再见媚娘时,还问过一句,媚娘也是这样的习惯。
李治还是个挺相信缘分的人,觉得他们几人能遇上,可能冥冥中确有缘分。
若是李治知道,现在媚娘在做什么,一定觉得两人更有缘分。
长安城。
媚娘也在灯下凝神写下近来一直思考的高句丽战事,而且是站在太子的角度去考虑的。
原来她与太子之间还有些‘拉扯晦暗’,现在李治那边已经明确表态——
要姜沃来说,媚娘如今的状态,就像是旧公司的合同还没结束,但是新老板已经发下了聘书。
而媚娘,绝不是那种拿到新公司聘书,就躺平准备在新公司混日子领养老金的人。
媚娘妥妥是个卷王员工,还没入职就开始卷起来了。
太子需要什么?
媚娘从来看的很清楚。
太子想要的是能够理解他并能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伴。
而能够成为太子觉得最‘贴心’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跟太子保持步调的一致,随时能明白太子在想什么,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
最近太子远在辽东,一定在全心跟皇帝学征战事。
既如此,媚娘虽身处深宫之中,也一直很关注辽东的消息。还从书上将高句丽自古以来事,能找到的全摘录下来,比外头许多朝臣对辽东的分析了解还要多。
姜沃见媚娘在灯下写字,就把一只熏笼挪到窗下炕上,怕她冻着——因媚娘有个习惯,她嫌冬日里的厚衣裳穿着难以动作,手臂打弯不灵活,因此每回写字的时候,都不穿厚衣,顶多披个大氅。
待媚娘终于写完后,姜沃就把厚厚的填了棉絮的外裳递给她。
媚娘穿好后问道:“小沃,你不冷吧,若是不冷,咱们就开了窗透透炭气再睡。”
姜沃就去把窗推开,一片月光倾泄进来,映着外头地上晶莹一片霜色,越发显得皎洁明亮。
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一起倚在熏笼上烤火看霜雪月色。
因熏笼大小有限,两人索性完全靠在一起,像是冬日里两只依偎取暖的小松鼠。熏笼里除了炭火,姜沃还放了些橘皮,烤焦的橘皮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渐次熏染了两人的衣裳。
媚娘一直在灯下写字,此时还未及解发,倒是姜沃已经散了头发。为怕熏笼的炭火气烤焦了头发,她就把头发全部顺到前面来。
媚娘感觉到带着点凉意的青丝滑过她的手臂和膝头。
媚娘就伸手挽住一把青丝,又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犀角梳,就着月光慢慢梳着手中发丝。
姜沃也把媚娘送她的那一枚拿出来,放在掌心把玩。
犀角梳依旧光泽莹润。
这些年,姜沃每晚给自己涂面脂的时候,也不忘给小梳子涂一下,以免京中干燥,犀角梳表面开裂。
因保护的很好,梳子依旧晶润如初。
媚娘将手中一把青丝慢慢梳理一遍,忽然开口道:“小沃,你再为我起一卦吧。”
“上一回让你为我起卦,已经是九年前了。”
姜沃当然记得此事。
当时她为媚娘卦出的,是《易经》开篇第一卦乾卦,细卦则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潜龙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