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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挣 第173

 

赵总是不信刘熏能做起来的,但如果不搞定刘熏,项目就无法继续进行,对大企业来说,时间等同于金钱。赵总强调自己并不是怕刘熏,只是觉得刘熏找来的这位“顾问”年轻有为,今后说不定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所以双方签订合同,“ke”和“微末山庄”共同发展。

赵总颇为欣慰,如今“ke”已经成了“微末山庄”里的一大看点,只是霍烨维案给“ke”的发展蒙上了阴影。

陈争问赵总,那位“顾问”是谁。赵总记不起对方的名字了,但记得她来自函省政法大学。陈争拿出祝依的照片,赵总接连点头,“就是这个小姑娘,厉害啊,后生可畏。”

居南湖上阴云滚滚,冬天少见的大雨倾泻在湖面,被饲养的雨拥挤在水面上。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来到养殖区后门,雨衣遮住了他的面容,他长时间地屹立在风雨中,几番转身,却又没能真正离去。

他似乎正在经历艰难的挣扎。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能完成,那些夺走他女儿性命的人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必须藏起来,直到杀掉他们所有人为止。

可是如果他真的躲到那个时候,那和他的女儿差不多岁数的姑娘,就要被毁掉人生了。她帮了他,他却把她推向深渊。

他和那些将他女儿推向悬崖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又向养殖场迈了一步,脚步踟蹰。而这时,车灯的光明从四面八方打来,剑一般穿透了雨幕。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拿着枪的警察朝他包围而来。

梅锋在滂沱的雨中缓缓举起双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他苍老的眼中写满不甘,嗓音嘶哑而低沉,“我来自首。”

市局走廊,刘熏远远看着梅锋被押送到一间审讯室,忍不住喊道:“梅叔!”

梅锋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却没有朝她看来,像是根本不认识她。

梅锋六十岁了,他脸上虽然沟壑纵横,尽显疲态,却给人一种他尚有力气没有使完的感觉。他不敢老去,因为他的敌人还没有死去。他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陈争。

陈争用他在茶厂时的称呼叫他,“梅老板。”

梅锋愣了下,苦涩地笑笑,“我从来就不是老板,哪个老板能混成我这样?”

陈争问:“你说你来自首,龚小洋、卢峰、朱小笛是你杀的?”

梅锋挺直了脊背,双手握成拳头,“是。”

陈争问:“因为你女儿梅瑞?”

听到“梅瑞”这两个字,梅锋脸上的筋肉颤抖起来,一位父亲的悲苦在那些深刻的皱纹里汇集、蔓延。少顷,他发出喑哑的声音:“是。”

即便已经推测出大半真相,陈争仍旧需要从嫌疑人口中得到切实的口供,“你和李苹从戈子镇将梅瑞接回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锋先是沉默,而后道出比曾红等人交待的更加无奈的困境,那是受害者角度的血淋淋悲剧。

梅瑞就是被拐卖到了圆树乡——事到如今,梅锋不再向警方撒谎。他承认,当年在李家,他和李苹原本准备让李江宝一家坐牢,但是梅瑞却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这么做,说李江宝是自己的丈夫,李家对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李江宝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李江宝坐了牢,别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李苹最先动摇,梅瑞失踪那么多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儿找回来,现在终于见到女儿了,她狂喜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逼女儿做不愿意的事?

梅锋却不想感情用事,李江宝一家犯法了,圆树乡、戈子镇说不定还有很多像梅瑞一样被拐卖来的女孩。互助小组这几年一直走在寻找失踪孩子的路上,他见过很多失去女儿的家庭,他不想坐视不理。

但梅瑞是怎么说的?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并不是她的父亲,她一步步退后,几乎藏到了李江宝身后,“我错了,我根本不该让你们知道我在这里!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以前你们就对我想做的事指手画脚,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你们走吧,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认识你们!”

女儿的话对李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哭着抱住梅瑞,“瑞儿,你怎么这么说啊,妈妈是爱你的啊!我们不报警,你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

梅锋当时也慌了,梅瑞失踪后,他日日反省对女儿太严苛,看了很多父女的相处之道,他茫然地想,自己怎么又犯了当年的错?为什么又开始逼女儿?

李苹拉着梅锋到一旁冷静,梅瑞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决定,现在最紧要的是带女儿回家,梅瑞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事实上就是和这可憎的李家有了斩不断的联系,过去的多年梅瑞受了很多苦,那么至少今后,要让她轻轻松松地活。

于是双方商量好对民警说些什么,梅瑞的儿子留在圆树乡,梅瑞带女儿回去。临走之前,梅锋私底下警告李江宝,让他好自为之,不要再联系他们。

梅锋原以为苦难就到这里为止了,没想到回到茶厂,真正的苦难才开始。他苦笑着看着陈争,“我应该把她留在圆树乡的,她已经是李家的人了,我不该强行改变她的命运。”

互助小组组建起来后,梅锋和李苹成了最活跃的成员之一。在找孩子的过程中,他们帮助过一些家庭,每次有人找到了孩子,他们在振奋的同时,也感到失落。为什么回来的不是梅瑞?但找到孩子的家庭和他们关系都比较远,并非茶厂人,这种失落不会持续太久。

后来,梅锋明显感觉到,互助小组的存在对找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他们定期聚会,更多是彼此安慰。他们这群失去孩子的茶厂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哪天,谁家的孩子找到了,平衡就会被打破。

梅锋知道不能依靠互助小组,于是更多时候独自行动。四年前,李苹突然收到匿名消息,发消息的人说,他们的女儿梅瑞被人拐卖到了戈子镇圆树乡,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夫妻俩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任何和女儿有关的线索,他们都不可能放弃,于是立即出发,果真找到了梅瑞。

带梅瑞回家之后,梅锋想要感激发消息的人,却始终找不到对方。当时梅瑞的精神状态很差,他和李苹都顾不上别的,日夜陪着梅瑞。

茶厂的工人都前来道贺,只有互助小组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家。周霞带头问,他们是在哪里找到梅瑞。考虑到答应李家的事,梅锋并没有说。龚小洋当即发疯,污蔑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把他们的孩子都藏了起来。双方在家中大打出手,外孙女吓得大哭。警察上门,将龚小洋等人带走,但他们就像蛆一般缠上了梅瑞。

很快,关于梅瑞的传言就在厂里满天飞,人们说梅瑞失踪之后就去当了“鸡”,被有钱的老板包养,现在年纪大了,没人要了,才带着拖油瓶回家。又说梅瑞知道其他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梅家收了钱,所以什么都不说。

这些谣言是谁编造出来的,梅锋一清二楚,李苹经常急得和工人们争辩,大家表面上相信,背地里却说:“哎呀,无风不起浪呗。”

梅瑞回来之后本就情绪不稳定,听到那些话,更是不敢下楼。她已经脱离城市生活太久了,几乎失去面对流言蜚语的能力。她几次跟李苹说:“妈妈,我想回圆树乡,你让我回去吧!”

怎么可能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回去。

时间没能让谣言止歇,反而让谣言愈演愈烈。所有孩子都没回来时,互助小组就像一个大家庭,他们抱团取暖,彼此舔伤,而当其中一个孩子回来了,其他孩子却杳无音讯,这个回来的孩子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个团圆的家庭就成了其他家庭的肉中刺。

——我们都没有幸福,你们怎么可以先获得幸福?这不公平!

周霞能量大,在厂里造谣的就是她,龚小洋和卢峰更过分,故意用梅瑞听得到的声音,在楼下说她被人玷污,说她没用、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养。

李苹跟梅锋商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搬家。但现实的问题是,他们只是工人,省吃俭用的钱全用在了找梅瑞上,根本没有积蓄。搬家?怎么搬?搬到哪里去?

李苹说老家的房子还可以住,但说完自己就打了退堂鼓,老家的房子太旧了,他们自己住倒是凑合,但不想女儿和外孙女受那个苦。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梅锋叹气,李苹因为照顾女儿,又饱受流言中伤,患病住院,要是他们有钱,早就毫不犹豫地搬走,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天他去医院给李苹送饭,还在医院就听说茶厂出事了,有人跳楼。他当即心脏狂跳,赶回去一看,他家楼下剩下一滩血迹,女儿和外孙女已经躺在了太平间。

“我恨啊!”梅锋眼中满含泪水,他不住地颤抖,“我们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女儿?就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回来,我的女儿就不应该回来吗?他们都是杀害我女儿,我外孙女,我妻子的凶手,我要他们死!”

梅瑞自杀后,李苹起初很平静,甚至比梅锋更平静。但在女儿、外孙女入土为安之后,李苹疯了,认不得梅锋,动不动就在街上乱窜。

“我不恨那个司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我妻子都得感谢他。”梅锋说:“他让她终于解脱了。活着,对她来说才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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