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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老宅门前的小码头还是那么破旧,谢慕林已经从宗房那边得到了许可,盘算着水泥试验一成功,就先翻修老宅,然后再修码头。不然每次她踩在栈桥上,脚下都吱吱呀呀地乱叫,好象走的人多几个,或是河水稍稍湍急一些,码头就要倒塌了一样,实在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马路遥夫妻得了信,双双迎了出来,一路陪谢慕林进老宅大门,一路给她介绍谢老太太的最新病况,马路遥还顺带报告了水泥试验的结果。

他面上透着兴奋的神色。显然,他也没想到自家姑娘随便从“古书”里翻找出来的一个泥灰方子,竟然能有这么好的结果,既省钱,又省时间,老宅的修整工作似乎要轻松起来了。

谢慕林先去见谢老太太。

她老人家仍旧住在后楼,似乎这几日除了出恭,就没下过床,连净身也是由丫头用湿巾替她擦拭身体完成的,把自己当成了重病病人,完全不打算多动一动,好象多做几个动作,就会损伤了她所剩不多的身体元气一般。

她见到谢慕林来向自己恭敬请安,原本有些呆滞麻木的五官猛然生动起来了,双眼一瞪,好象就要张口骂人,却因为珍珠在旁轻声喊了她一句“老太太”,她的怒气就来了个急刹车,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只是板着脸,硬帮帮地对谢慕林说:“原来你还记得我老太婆没死呢?!”

谢慕林微微一笑,做完自己该行的礼,便在床前三尺的木凳上坐下了,温声问候谢老太太:“老太太这几日可好?家里事多,才给老太爷扫完了墓,娘又带着哥哥们去拜见了族中的长辈们,宗房与几位族中长辈又拉着娘要商议要事。忙忙碌碌的,竟没一刻得闲。就连几位兄弟们,也要为了学里先生的功课早起晚睡。我想着老太太这里不能没人侍候,恰好我们姐妹清闲些,我又年长,就赶回来探望您老人家了。娘说过后忙完了就会来给您请安的,老太太不必太过挂念她。”

谁特么挂念你们母女了?!

谢老太太张口就想要喷,这回是何婆子在另一边低声提醒:“老太太保重。”她又一次生生抑住了骂人的冲动,只能憋屈地深呼吸几下,又一次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珍珠立刻向谢慕林介绍起了谢老太太的病情变化。大致上跟谢慕林先前听说的差不多,差别只在于她这时候才知道,谢老太太的三餐饮食,已经恢复成正常的菜色了。她坚持要吃鸡鸭鱼肉,说只吃稀粥没力气,对病情更没有好处,厨子若不给她提供好饭菜,就是存心要克扣她,是以下犯上,刁奴害主了。

谢家的主人几乎都离开了,如今留在这座老宅里的,除了谢老太太,其他都是下人。大事能拦着她,小事又哪里奈何得了她?以谢老太太对亲孙子们的刻薄寡恩,她对下人更不可能容情。万一她真要给身边的下人冠上欺主的罪名,文氏母子兴许也拿她没办法。况且马路遥夫妻对谢老太太全无好感,知道清淡饮食对她病情更有帮助,可她本人非要找死,他们难道还要拦吗?

于是,谢老太太如今的饮食,已经恢复成餐餐有肉,还是大荤的食谱了。再加上她老人家吃了那么久的清粥小菜,嘴淡得很,肉食不做得重口味一些,她就要嫌弃。所以,她现在的饮食离清淡两字差得远,重荤、重油、重盐。

谢慕林从没见过有人这么会作死的,简直都想笑了。她很想就这么甩手不管了,但想想这无知老妇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又觉得可怜。

她叹了口气,对谢老太太说:“杜名医再三嘱咐老太太要清淡饮食,老太太难道真以为他是无的放矢吗?您要吃肉,等病情真正好转了再说吧。从前全家人没少供您吃山珍海味,就算是如今,杜名医开的方子里有人参,我娘也没说舍不得花钱呀?让您吃得清淡些,是盼着您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您却非要说,这是家里人故意克扣您,欺负您,这就太没道理了。

“我们自然可以每餐都让您吃大鱼大肉,您爱吃什么口味,就吃什么口味的。回头杜名医来复诊了,一看您病情加重了不少,追究起责任来,也不是我们的错。毕竟您是长辈,您发了话,谁还能忤逆您呢?我们不过是孝顺而已。可到头来,吃亏的又会是谁?”

谢老太太黑着脸,犟着脖子道:“不过是多吃了几块肉,哪里就加重病情了?休要危言耸听!”说罢又理直气壮地问,“我还没说你和你娘呢!那日你们去祭祖扫墓,一家人都在,完事之后,怎么不来见我?竟然过门而不入!这算什么礼数?干了这种事,你也有脸说你们孝顺?!”

谢慕林一点儿都不怵她:“好叫老太太知道,我们原也想回来看望您的,可当时好几位族老与长辈都在我们船上。我娘想起您说过,绝对不许我们把您在这儿的消息泄露出去,也不想让族人来看您,她又怎敢违了您的命令?因此装作没事人一般,把长辈们送回谢家角去了。不过那天我娘还是打发人来给您送东西了。您这两日开的药,就是她特地去城里医馆抓了,让人送过来的。难道您没听说?”

当然听说了,但谢老太太心里还是不爽。族人算什么?她一个都看不上。文氏不泄露她的行踪,自然是对的,但用家里的船载那帮乡下土包子,就很不应该了。为什么不让那些人自行坐船走人?文氏理当带着孩子来向她请安才对。把她一个病人丢在老宅不闻不问,算是哪门子的孝道?!

谢老太太要胡搅蛮缠了,谢慕林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听说老太太的病情有些反复?到底是因为什么造成的?明日杜名医就来复诊了,您可千万要跟他说清楚情况才行。现在用的方子初时看着不错,效果明显,但既然病情有了反复,就证明该换方子了。新方子得仔细斟酌,尽可能周全些才好。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呢。老太太可想好要怎么跟杜名医说了吗?”

谢老太太想起自己发火之后忽然头晕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发起虚来,原本要说的话,也抛到了脑后。

害怕

谢老太太还是怕死的。

从金陵返回湖阴这段路,她吃足了苦头,还以为自己真要死了。等她发现自己能活命时,自然就会惜命。然而本性难移,当她发现自己的病情有了好转,她不用死了,便又忍不住要作妖。但她敢作妖的前提时,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她有作的资本。这回她病情有变,似乎有加重迹象,她便又怕起死来。

谢老太太心中暗悔,要是不胡乱发火就好了。当时文氏与几个孙辈都不在跟前,她骂得再难听,他们也听不见,结果她却因此而头晕,有病情加重的迹象,想想都亏。反正只要她好好养病,将来身体好了,想怎么骂人就怎么骂人,文氏也好,小辈们也好,又有谁敢忤逆她?

这么一想,谢老太太顿时老实了许多。

午饭的时候,因谢慕林并未另行嘱咐,厨房送过来的饭菜,仍旧是前两天谢老太太爱吃的那些,有鱼也有肉,重盐重油。谢老太太兴许是把谢慕林的话听进去了,多吃了新鲜瓜菜,只挟了一块瘦肉和几筷子的蒸鱼,没有把那些大鱼大肉给一扫而光。剩菜最后都便宜了珍珠与何婆子两人。

谢慕林在旁看得分明,不置一词。谢老太太已经连着吃了几天鱼肉,少吃一顿半顿也无所谓,关键是能否坚持下去。

午饭结束,谢老太太摸着自己的胃部,似乎觉得有些撑。

谢慕林就说:“老太太整日窝在床上,也不下床走动,每顿都吃这么多,只怕不容易消化。今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老太太不如到院子里走走,消消食,一会儿午睡时也舒服些?”

谢老太太撇嘴:“我一个病人,怎能出屋子?万一吹风着凉了怎么办?我平日连窗子都不叫她们开,就怕吹了风会冷着。我当初会病得那样重,就是因为风雨所致,又怎会再犯蠢?!”

谢慕林看了一眼窗户,果然是关着的,不由得哂道:“六月的天气,天上又有太阳,您怎么可能会冷着?这个季节,人人都巴不得风能更凉快一些呢。您连窗子都不开,不觉得屋里闷热吗?”

谢老太太扭开头去:“不觉得!反正我在屋里待得挺好的,没必要到外头去。外头就算风吹着不冷,这太阳也太烈了些,会晒得我头晕。我一个病人,哪里有力气去院子里走动?你这话就太强求了,一点儿都不孝顺。”

谢慕林嗤笑了一声:“行吧,您不愿意出房门也没关系,窗边也能晒到太阳的。请您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我让人给您换一床铺盖。这还是我上回离开之前,您就在用的铺盖吧?您整天躺在上面,也不下床走走,吃饭喝药都在上头,还不洗澡,就不觉得气味难闻吗?开窗通通风,您也能清爽一些。”

谢老太太啐了她一口:“谁气味难闻了?休要胡说八道!我每日都会叫人拿湿巾擦身,干净着呢!至于通风,你就不必管了。珍珠与阿何每天在这屋里进进出出的,你还怕这屋里不通风?!”

谢慕林暗暗“啧”了一声,心想前些天阴雨连绵,后楼这边靠近后山,都是植物,天气又热,谢老太太一直待在床上少动弹,各种潮气、病气、药气、暑气都积聚在床铺周边,若是连窗户都不开,屋里憋闷程度可想而知,再来些蚊虫,那才爽呢。谢老太太大病过一场,身体都虚了,又整天闷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动弹,才会不觉得热。可这样的环境对病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就不怕长褥疮?这老太太一点儿医疗常识都没有,是怎么混到这么大的?

她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吩咐何婆子:“上次那个力气大,能抱得动老太太的婆子在哪里?我刚刚进来时没瞧见她。请何妈妈把她请过来吧,将老太太抱到窗边坐,把窗子打开通通风,最好是让老太太的身体接触到阳光,晒上一晒,把身上的病气晒掉一些。”

接着她又对珍珠道:“请姐姐到前头找翠蕉,我从新宅子那边给老太太带了新铺盖和一些干净衣裳,都是我娘叫人新做的。姐姐帮忙把老太太的铺盖换了吧,免得床上都是一股子霉味,叫杜名医来闻见了不象话。”

珍珠其实早想给谢老太太换铺盖了,只是没有备用的罢了,闻言立刻就答应了。何婆子转身就要出去叫人。谢老太太一想起曾经的经历,实在没办法接受再让一个粗使婆子近身,只得退了一步:“别叫人了,我自己走!”说罢不情不愿地叫珍珠搀着自己,慢慢地下了床,穿上绣鞋,往窗边走去。

多日来少走动,虽然吃饱喝足了,谢老太太还是感觉到了四肢无力,手脚都好象有些发麻,不听使唤。她不由得心下害怕,暗想:“难不成我的病情真的加重了?是因为先前发了火么?就象杜逢春说的那样,发怒次数多了,就会积重难返,有性命之危?我眼下全身无力,还觉得头晕,都是病情加重的症状?!当中是不是也有不遵医嘱,多吃荤腥的原因?”

等到谢老太太撑着珍珠的手,艰辛地在窗边椅上坐下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越发觉得心跳加快,不似平常。看来,她真的病得重了!早知如此,她就不那么爱生气发火了。就算把文氏和几个小崽子骂死了,也弥补不了她身体吃的亏呀!

谢老太太一边后悔,一边害怕,心跳得慌,冷汗也越出越多了,越发确认自己得了重病,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谢慕林哪里会留心她在想什么?一边让何婆子与珍珠照自己的吩咐,把床上的铺盖换了,一边亲自打开了窗户,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晒到谢老太太身上。

人是不能不晒太阳的。晒太阳可以促进人体内维生素d的合成,而维生素d又能促进钙的吸收,阳光中的紫外线还能有效杀死皮肤表面的细菌,降低皮肤病的发生。老太太这种生病时间长了的中老年妇女,久不见阳光,对她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

谢慕林没法解释清楚这当中的原理,只能直接让谢老太太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了。

床铺很快就更换一新了,是干净整洁的细棉新夹被,还用上了符合谢老太太审美喜好的深红花绸被面,帐子也是轻薄透气的细纱制成。谢慕林再挂了几个香囊在帐中,香囊里塞满了中草药,能驱蚊虫,除秽气,还能让人心情平静愉悦,是她根据苏州买来的杂书中记载的古香方配成的,连宗房大伯娘杜氏都赞好。

谢老太太在窗边晒了十来分钟微热的太阳后,又被扶回到床上。她一坐下,就立刻发现这新床铺又香又雅致,被褥也舒服,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好闻香气,原本忧虑急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她也很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似乎确实散发着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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