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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节

 

可如今,她和朱厚照都已然揭开了盅,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越不再需要她,而皇上也无法忍受她。所以,他们选择在此时,向这个可怜的女人,揭露最残酷的真相。

婉仪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她的嘴唇已然如死灰一般惨淡:“你在这里这样见我……是想叫我腾出位置来吗?”

人间没个安排处

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婉仪觉得自己的尊严正被一寸寸碾碎。她为了李越拼尽全力, 她没有期待过任何回报,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得到这样的下场。她为了李越不惜与自己的丈夫分道扬镳, 正面相抗, 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保住他。可如今,李越却来告诉她, 她倾情以待的翩翩少年原来是女子,她还和皇上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作茧自缚,都在她在唱独角戏。

她不可遏制地生出怨恨之意,可当恨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 她却发觉自己压根找不到可怨恨的对象。李越并未给过她任何暗示,本就是她一厢情愿的。婉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本是温婉柔和之人,却因这样的打击钻了牛角尖。她的双目赤红,嘴唇却是青紫,周身抖如筛糠一般,半晌方道:“……高凤说的那些话,你听了之后,想必觉得既可笑又恶心吧。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 在和皇爷以命相争……”

她的声音渐渐低迷,微不可察, 接着忽然又昂起头,声音尖刻得如刀锋:“你们既然要在一处,为何不从头到尾都堂堂正正的!谁还能拦得住你们, 谁又会拦住你们?!皇上呢, 他为什么不早点废了我, 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宫里煎熬这么多年,遭太后厌弃、遭宦官欺辱,父母见我三跪九拜,开口闭口就是生子邀宠,我孤零零地像鬼一样!”

她说到最后,已然是声嘶力竭。她面对月池歉疚的神情,忽然掩面而泣:“你不用这个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哽咽道:“可你为何要告诉我呢,你还不如给我一杯鸩酒!”她宁愿死在甜美的梦中做一个糊涂鬼,也不愿再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现实了。

贞筠也因她的崩溃而痛苦不堪,可她却不愿让月池遭婉仪误解。她跪坐在婉仪身侧,亦是泣不成声:“姐姐,阿越不是那种人……她十三岁就入宫了,她的作为你比谁都清楚。他们要是真能在一起,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何必等到你的心思东窗事发?”

萧瑟的秋风在殿中呼啸而过,纱幔如金蛇狂舞。婉仪的恸哭声戛然而止。晨曦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贞筠也是一惊,她望向婉仪,没人能形容得出她的神情,空白、茫然、明悟、懊悔、羞愧、痛苦在她脸上交替闪现。她颤抖着抓住月池,握紧了她的手:“……是为了我,居然是因为我?!”

月池长叹一声,她缓缓坐下,裙摆散开如一朵盛开的花:“何必执着过去呢。”

婉仪却仍然情凄意切,难以自拔。她还没来得及从恋情破灭中醒来,又为自己带来的后果而悔恨。她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神情凄楚,仿佛化作了一尊只会流泪的石像。

月池见状长叹一声,她轻轻揽住她,问道:“你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吗?”

“天竺实行种姓制度,他们将世上的人,分为四个等级,最上层的是婆罗门,他们是僧侣,被誉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间传道。其次是刹帝利,他们被称为神的双臂,主管军事政治等一众大事。再次是吠舍,他们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前两个等级供奉财物,所以被称为神的大腿。最后的一个等级是首陀罗。他们多从事佣人、工匠等职业,被视为低贱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罗。”

月池的声音既柔和又平静。婉仪像被淋湿的兔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她在梦里,都没想过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拥的一日。在迷蒙的梦境里,他也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笑就离开了。如今多年心愿终于成真,可她的心中却只余无尽的酸楚。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庄严,有一日他随佛陀去参加法会,却在路上与师父师兄走散,来到了舍卫城。因为长途跋涉,他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缘。这个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见阿难,便为他的容光所摄。她心生爱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帮助阿难,可又畏缩不前,因为她只是首陀罗。按照法度,首陀罗既不能参与祭祀诵经等庄严仪式,更不能与上三等级的贵人交往,甚至不可将水和饭食亲自拿给贵人。阿难明白摩登伽女的顾忌,他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你虽是首陀罗,可只要有向善之心,一样能够皈依我佛,供给比丘饭食。”

“摩登伽女闻言大喜,因阿难的这一份平等之心,她对阿难的恋慕更深了,即便阿难离开了,她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她铤而走险,让自己的母亲用魔咒迷惑阿难。阿难虽修行不够,无法解脱,却宁死不从。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难,急遣文殊菩萨前来救援。摩登伽女眼见留不住阿难,便想跟随他离开。从此之后,阿难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难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仪本是大家闺秀,又做了一国之母,哪个僧尼敢和她讲这等爱情故事。她听着这从未耳闻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觉感同身受。

她哑声道:“……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对阿难一样,只会给你带来困扰,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月池摇头,她继续道:“佛陀听了阿难的话,便来点化摩登伽女。他对摩登伽女道,‘阿难没有头发,你要是真爱阿难,也该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虑让阿难娶你。’摩登伽女闻言,不顾母亲的劝阻,毫不犹豫剃光一整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佛陀又道,‘阿难熟知佛法,你欲与他相匹配,必须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与他相当,方可嫁给他。’摩登伽女待阿难的情谊是发自肺腑,在爱情的驱使下,她开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为的精进,她越发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爱不过是虚妄,她对阿难的执着实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纳她作为门徒。可其他三个等级的人,却不赞同佛这种行为。他们说摩登伽女不过是首陀罗,让她入佛门,是一种侮辱。你猜,佛怎么说?”

婉仪怔怔地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见状微微一笑:“佛说,他为海洋,众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后,便同成海水,众生一入佛门,也是一律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上三层之人听到佛的这番话,仍心有不服,却不敢公开反驳。可没过多久,摩登伽女却做出一桩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仪,一字一顿道:“她证得了阿罗汉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难。”

婉仪不由问道:“那阿难呢?”

月池闻言一哂,她与贞筠相视一笑,答道:“娘娘怎么还没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难不过是引她超凡入圣的缘法而已。她因阿难走上正道,可阿难却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后只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对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济宫人,在外支援边关将士、救助女婴,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远超李越,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呢?”

贞筠见状缓缓道:“姐姐,沈先生愿意倾尽全力辅佐你,宫内上下这样爱戴你,可不是因为你喜欢李越的缘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见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带来的风飞上了天,可却靠你自己化身为了鹏鸟,在你的羽翼下,那么多孤苦无依的姑娘,才能从这紧裹的小脚中,从这四方天里挣脱出来,看到登高之望……你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们啊。”

贞筠终也掌不住哭了出来。姐妹俩相拥而泣。月池眼见她们如此,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经这一场大哭,婉仪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红肿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处,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月池苦笑一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你。说来,我还要谢谢娘娘。”

婉仪一怔,她道:“谢我什么?”

月池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付出,谢谢你在我无力顾忌时庇佑贞筠,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李越。”

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子,婉仪不敢与她对视,再次垂下头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半晌方道:“你待人总是这样好,可这世道,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你平息明蒙两地百年来的战争,又整治权贵宗藩,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线生机。所庇佑的忠臣义士、底层士卒更是数不胜数。我所做的不过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万千。可这又如何呢,大庆法王毕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劝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让我灰心的,从来都不是你。”

贞筠听到此也面露灰败之色,她端详着月池的妆束。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阿越着女装的样子。她生得那么美,妆饰起来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贞筠想到她们刚入京的时候,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来操持。她心里过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装作为礼物。可那条绿罗裙,才缝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紧急叫停……她忽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傻丫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吗?”

贞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做得那条!”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贞筠一行拭泪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过她的手,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写下两个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待我,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我在这儿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彻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还能好好调养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见你们,其实也是奉圣上的嘱托,问娘娘一句,您日后是想归于乡野,还是归于庵堂?”

婉仪一怔,她对上月池的双眸,心中浮现一丝明悟,她大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宁宫之中,死在皇后的凤位之上。皇上如要废了我,就请他直接下旨赐死我吧!”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激赏,她又笑了起来,如百花齐放,光耀宫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跟圣上说了。”

婉仪和贞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殊不知这一路回宫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轩然大波。

她们走后,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气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诉她我是女人,还给了她滚回乡下或者滚回庵堂两个选择。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嘱咐吗?”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气:“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宽纵,就一步步变本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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